戌时初至，朱雀殿内灯火粲然，熏炉中迦南香幽微逸散，初时的清凉花香渐次转为醇厚的蜜奶甜意，沉静地漫过殿宇高阔的画栋雕梁。
行泰牵着姐姐玉璐的手迈进膳厅时，母亲已端坐于紫檀木卷草纹长榻之上，正含笑看着宫婢们布菜。
八哥行墡则独自静坐于一旁乌木雕花榻边缘，指尖摩挲着袖口银叶纹饰，似在出神。
“母妃！”
行泰松开姐姐，快走几步至母亲跟前，依礼问安后便仰起脸。
“晚膳有黄喉么？”
虞惠章伸指轻点幼子鼻尖，绛红茱萸纹棉深衣的广袖随之滑落，露出腕间一对金钏。
“就惦记着吃。御医说了，那物性燥，秋日里不可多用。今日命厨下略备了些，以青椒清炒，佐些山药，不许贪嘴。”
行泰闻言，眼眸霎时亮起，忙不迭点头，又转头去寻姐姐。
玉璐正轻声吩咐宫女将一瓶新插的秋菊置于榻边小几上，那瓶中黄菊与绿萼梅相映，甚是清雅。见行泰望来，她温婉一笑。
“泰儿，待会儿这瓶花给你送去。”
行泰自然乐意，他喜欢极了姐姐送的花，摆在自己的榻头，每日都要看上一百遍才好。
他用力点头，逗得虞惠章与玉璐皆笑出声来。
行墡却似乎并未被这温馨氛围感染，依旧安静地坐着，默默将家人间的对话收入耳中。
厅内膳桌已布置停当。虽说是家常便饭，仍依制摆了十八道菜馔，其中多是时令菜蔬与精致肉脍，盛在鎏金或秘色瓷器中。
行泰被乳母抱上特设的高脚椅，目光立刻锁定了那碟青椒黄喉炒山药，黄喉切得细薄，青椒翠绿，山药雪白，油光浅润，香气已隐隐飘来。
虞惠章先动了箸，孩子们才随之开始用膳。气氛确如所料般随意，只闻杯箸轻响与细微的咀嚼声。
“润儿。”
她看向默不作声的长子，语气平和，并无苛责之意。
“今日功课可还顺当？瞧你似有些倦色。”
行墡抬起头，清俊面容在灯下更显苍白几分。他略一迟疑，声音不高。
“回母妃，尚好。只是午后与天春对了会儿账目，有些耗神。”
他口中的天春即是伴读石天春，那曾被家法教训得服服帖帖的侍御史之子。
“对账目也要仔细眼睛。”
虞惠章夹了一筷子莴笋丝放在行墡碗中。
“莫要太过劳神，咱们家无需你十二分勤勉，顺遂心意便好。”
行墡低垂眼睫，默默听着母亲的话语，片刻后轻声道谢。
“多谢母妃关心。”
玉璐为行泰夹了几片山药，又给自己盛了碗野鸭清汤，偶尔与母亲低语几句花艺之事，说到今日所选菊花的品种时，眉眼间漾开浅浅的满足。
行泰大多时间在专心对付那盘黄喉，口中塞得鼓鼓囊囊。虽经吩咐做得清淡，辣味几近于无，但他喜欢黄喉脆脆的口感，每次嚼起来都特别带劲。
偶尔抬头看向姐姐，又看看母亲，笑容灿烂地插话。问姐姐哪片叶子配花好看，又或是告诉母亲今日描红得了夫子夸奖，虽不知其中有几分是为了讨要下次吃黄喉的许可。
膳至中途，虞惠章忽似想起什么，对侍立身后的卓歌道。
“慕翔前日来信，说今年皮货成色极好。记得开库瞧瞧，给泰儿挑块上好的白狐皮，添件新裘。塞北风寒，京里虽好些，冬月里也冷得紧。”
卓歌会意，上前一步，低声应下。
“是，奴婢记下了。”
行泰咽下口中食物，立刻问。
“母妃，是新裘吗？像八哥那件一样有银线镶边么？”
“少不了你的。”
虞惠章笑道，又转向行墡。
“润儿的那件貂裘也可翻新一下了，你今年窜了个头，袖口怕是短了。”
行墡微微点头，未多言。他身量高挑，较之同龄人显得更加挺拔瘦削，宽肩窄腰，是最标准不过的玉山将倾之姿，那件貂裘确是有些短了。
这顿晚膳便在如此轻缓的节奏中用毕。桌案上撤下菜肴，换上两碟子小茶点。一碟是玉带糕，一碟是桃花酥，均做得细巧可爱，煞是诱人。
玉璐喜爱吃那桃花酥，她夹起一块，送到母亲嘴边。虞惠章就着她的筷子尝了一口，笑意盈盈。
行泰最终未能尽兴品尝黄喉，碟中菜肴被母亲示意撤下时，他眼中流露出些许恋恋不舍，但很快又被姐姐答应赠他的花瓶吸引了注意。
餐毕漱口净手后，玉璐果真亲自捧着那瓷瓶，与行泰一同往他的小殿行去。
行泰一路上都兴高采烈，缠着姐姐说个不停，直到抵达自己的寝殿，才依依不舍地与玉璐告别。
行墡则向母亲告退，称要回书房温书，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其信殿的廊道尽头。
行泰将花瓶安置在自己榻旁，仔细端详几回，又为它换了个角度，将那菊花与绿梅衬得愈发娇艳。
殿中内侍与宫婢们见状，皆面带微笑。他们都喜爱这位小殿下，活泼可爱又懂事，相处起来毫不费力。
行泰坐在榻边，逗弄着那个漂亮的瓷瓶，过了一会儿，似是玩累了，歪着头，眼皮开始打架。
宫婢们见状，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将榻上锦被铺开，并准备了洗漱所需的一应用具。
行泰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解下外袍和靴子，匆匆洗漱后钻进了温暖舒适的被窝。
虞惠章饮了半盏茶，由卓歌扶着起身，稍事整理衣袖，便带着一众宫人往库房方向去了，酉时已过，正是她每日清点库存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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