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佝偻着腰给最后一株白菜苗盖上遮阳网时，指尖突然传来细密的刺痛。他低头看着自己皲裂的手掌，那些横亘在掌纹里的泥土碎屑，像极了女儿小满病历本上密密麻麻的红色诊断标记。
塑料棚顶被晒得发软，蒸腾的热气裹着农药味直往鼻腔里钻。老陈抹了把额头的汗，浑浊的眼睛望向田埂尽头——小满正蹲在蓄水池旁，纤细的手指在水面划出涟漪。十六岁的少女穿着褪成灰白色的校服，后颈处露出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发青，那是常年注射药物留下的痕迹。
"满啊，该打针了。"老陈从冷藏箱取出透析药剂时，铁盒边缘的冰碴划破了他的虎口。女儿听不见他的呼唤，但会在他靠近时乖乖伸出胳膊。针头刺入静脉的瞬间，小满睫毛颤动如垂死的蝶，老陈总错觉能听见药液流动的簌簌声，像极了他偷偷倒卖血袋时，血珠砸在搪瓷盆里的动静。
紫叶白菜是农科所的新品种，叶片在月光下会泛着诡异的幽紫。农技员说这种菜含有特殊抗凝血成分，专供某私立医院做术后康复餐。老陈不懂那些术语，只记得签合同时对方强调"必须用山泉水浇灌"，为此他抵押了祖屋，在乱石滩上打了口深井。
暴雨是在立秋那夜来的。老陈被雷声惊醒时，塑料棚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赤脚冲进雨幕，泥水裹着碎石砸在脸上。借着闪电的蓝光，他看见精心培育的菜苗正在洪流中打旋，那些妖异的紫色叶片像极了女儿透析时血管暴起的颜色。
"不能冲走...这是小满的命啊..."老陈把麻绳系在腰间，另一头拴住老槐树。冰凉的雨水灌进肺里，他跪在泥浆中徒手挖排水沟，指甲翻卷也浑然不觉。天亮时洪水退去，二十畦菜苗救回三畦，而他的体温烧到了四十度。
穿黑西装的人来那天，老陈正咳出带血丝的痰。那人皮鞋上沾着菜地的红土，递来的合同纸却白得刺眼。"陈先生，令嫒的配型结果出来了。"金属镜框闪过冷光，"我们医院可以减免全部手术费，只要您自愿成为活体供体。"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时，老陈摸了摸藏在怀里的账本。那些歪扭的数字记录着他卖血的日子：1月17日400cc，3月2日200cc，5月...最后的空白页沾着褐色血渍，是他今早签器官捐献协议时咳上去的。麻醉剂生效前，他听见器械碰撞的叮当声，恍惚想起女儿第一次学手语的样子——纤细的手指弯成月牙，那是"爸爸"的意思。
小满拆线那天收到了快递。褪色的蓝布包里，账本夹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时的父亲站在试验田里，手中捧着紫叶白菜的母本。照片背面有行颤抖的铅笔字："满，那些菜是用爸爸的血浇大的。"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时，小满在移植病房的窗前比了个新手语。护工看不懂那个复杂的手势，只有夜风卷着雪花扑在玻璃上，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暴雨夜，父亲用身体护住最后几株菜苗时，脊背上滚落的血色雨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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