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网的日子，老渔人把皱纹铺在河滩上。补网的银梭牵着晴光游走，网眼漏下的碎影被沙蚬悄悄含住，磨成珍珠。孩童们赤脚追逐退潮，脚窝里浮出前朝的铜钱，绿锈斑斑的"乾隆通宝"四字，正巧嵌在鹅卵石排成的八卦阵眼。
废弃的渡口生满红蓼，木桩上缠着褪色的端午彩绳。龙舟赛的鼓点早沉入淤泥，却养肥了藕节间的七孔玲珑。采菱舟划过时，惊起苇丛里的翠鸟，喙尖还衔着半片未能送出的庚帖——那朱砂写的生辰八字，正在粼波里渐渐洇成胭脂雾。几粒沙金在姓氏笔画间闪烁。
端午后的河道总飘着药香。老中医教人将艾草捆成青龙，顺流而下驱百毒。雄黄酒泼洒处，河泥翻出战国箭镞，铜绿间犹带肃杀气。最是那粽叶舟争流时，鼓声惊起水底沉睡的甲骨，龟背纹路里游出上古的祈雨符文。
今晨雾散时，挖沙船在河心捞起青铜爵。三足鼎立处缠着水藻编的绶带，爵内沉淀的星辉尚带余温。考古队围拢惊呼时，一尾红鲤突然跃入铜爵，泼喇喇溅起三千年前那场祭祀的雨。
白露那夜，河心浮起青铜镜。镜钮蟠螭纹里栖着水蚊子，镜面却将满天星斗收束成束帛。浣衣女用竹竿轻挑，星河便顺着青石埠头流淌，染蓝了捣衣砧上未干的粗布。对岸守林人说，这是溺亡新娘的妆奁，镜中照见的永远是出嫁前的月色。
货郎的拨浪鼓摇醒霜晨，扁担两头竹筐滴着露水。麦芽糖的甜香惊动水底，青鳊鱼跃起叼走云影，却把满嘴的朝阳吐在摇橹人酒碗里。待日头爬过桅顶，那些琥珀光早被掺进船歌，一句句夯实在新筑的河堤里。
二月二的龙须面下锅时，整条河都蒸腾起来。面汤泛起的油花化作金鲤，绕着柳芽游弋。老塾师将朱笔投入水中洗墨，笔尖散开的霞色被鳑鲏鱼争食，竟在脊背上洇出点点桃晕。放学童子追着面船奔跑，怀里的纸鸢吃饱了河风，鼓起满腹《诗经》里的关关之声。
废弃的水神庙梁上，家燕衔来新泥。残破的彩绘藻井里，雷公的锤楔生出木耳，电母的铜镜凝满露珠。庙祝多年前埋下的酒瓮，被地下河泡成了水晶宫，启封时游出两尾醉虾，钳子还夹着没写完的祈雨疏。
总有异乡人在清明前来取水。白瓷瓶贴着"戊辰年谷雨"的黄纸，沉入河心时要念三遍故里地址。漩涡将那些颤音卷成埙孔，夜半便有呜咽顺流而下，催开沿途所有的棠梨花。老柳树垂下发丝千万丈，也打捞不起坠落的乡音。
我常在夏至的子夜收集露水。蕉叶托着的玉盘里，星子泡得发胀，捞出便成了萤火虫的卵。蝉蜕卡在瓦当纹样里，依然保持着振翅的姿态。最妙是后半夜，河水开始反刍白昼的光影，吐出菱花镜、胭脂盒、磨刀石，以及半卷被鱼咬断的《水经注》。
腊月祭灶那日，船家往河里投喂麦芽糖。冰面下的暗流突然温柔，将甜意纺成丝绦，系住所有即将远行的浮萍。祭文焚化时，灰烬化作墨蝶，停在对岸未醒的春草尖上。而祠堂梁间那坛百年陈酿，悄悄蒸腾起满河酒香——原来醉倒的春神，早在薄冰下翻身打了个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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