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第一场风是位蹩脚的书法家，把满城绿意揉作废稿。我常在晨雾未散时出门，看梧桐叶簌簌地往邮筒里投递季节的明信片。那些蜷缩的叶脉像褪色的电报密码，记录着整个夏天的雷雨与蝉鸣。
巷口的银杏最先懂得节气更迭的仪式感。某日推窗，猝不及防撞见满树碎金摇晃，仿佛天空打翻调色盘溅落人间。孩子们追着旋舞的落叶跑，黄蝴蝶便成群栖在书包上、发梢间，直到被夹进课本成为标本，仍保持着振翅欲飞的姿态。
菜市口的老槐树却总显得笨拙。它总在某个霜降的清晨突然卸甲，褐色的铠甲噼里啪啦砸向早点摊的蒸笼。卖豆腐的老汉边扫落叶边念叨："这老伙计，年年都赶着立冬前清仓。"叶片混着黄豆渣发酵成泥，滋养着来年树根处冒出的第一簇野菇。
图书馆的悬铃木最是矜持。它们把枯叶折成书签模样，轻轻放进读书人的衣兜。我总在暮色里拾得这样的馈赠——叶柄处细小的虫洞是天然装订线，锈色斑驳里藏着整季的光阴故事。直到某日寒潮突至，枝头最后一片叶子飘进砚池，惊醒了正在临帖的毛笔。
深夜收摊的果贩留下满地枫香。环卫工挥动竹帚，扫出满地火星明灭。这些燃烧的脚印蜿蜒至街角，化作月光下细碎的潮声。清洁车驶过时，满箱落叶沙沙作响，像在复述某个被露水打湿的古老传说。
此刻我的窗台上栖着几枚迟归的叶子。它们在玻璃上投下甲骨文般的剪影，等待下一阵风来拆解这封季节手书。而远处工地的塔吊正在挥毫，以钢蓝色笔锋将暮云写成新的段落。
霜降后的阳光成了吝啬的调弦师，总把白昼的音符调得又短又急。护城河畔的柳条垂成五线谱，风掠过时，枯叶便以旋落的姿态完成最后一个颤音。遛鸟的老人从石凳起身，藤笼里画眉的啁啾惊醒了睡在长椅上的槭叶，它们裹紧红褐色的披风，追着斜阳滚向水波织就的锦缎。
中药铺前的乌桕树是位严谨的会计师。每片心形叶子都记载着季候的收支账目，待到西风来查账时，便纷纷扬扬地翻动朱砂批注的页脚。抓药的学徒踩着簌簌作响的算盘声进出，当归与杜仲的苦香里，总有几枚殷红的数字粘在青布鞋底，被带进幽深的紫铜秤盘。
旧书摊旁的合欢树最谙别离。它把羽状复叶裁成信笺，委托南飞的雁阵投递。常有黄透的叶片卡在《楚辞》的《九辩》篇，或是卡在泛黄的铁路时刻表里，成为时光错位的邮戳。收摊时老头抖开蓝布包袱，纷飞的叶影便与暮色中的尘埃跳起狐步舞，直到打更人敲碎满地琉璃月光。
寺院古井边的青檀自带禅意。老僧扫落叶，帚尖总在井栏外三寸处悬停——那些被波纹拓印过的叶子，在他看来都是未解的公案。午后钟磬声起，三五褐蝶般的枯叶飘过经幡，恰巧落在香客合十的掌心，成了菩萨随手轻点的偈语。
裁缝店楼前的鹅掌楸是位老派绅士。它把黄马褂似的叶片熨得笔挺，待北风卷帘时才肯卸下华服。老板娘踩着缝纫机改冬衣时，常有金箔似的落叶贴着玻璃窗下滑，像谁从岁月账本上撕下的欠条，被蒸汽熨斗喷出的云雾缓缓冲淡。
流浪猫常蹲在咖啡馆的火焰枫下取暖。落地窗透出的拿铁香气熏染了叶脉，每一片都像溅上奶泡的晚霞。穿羊绒大衣的姑娘拾起带爪痕的枫叶夹进诗集，扉页里便永远藏着一只炸毛的秋天。
郊外芦苇荡上空的杨树叶在举行告别飞行。它们借风势盘旋攀升，在触及云朵的刹那突然松开发条，翻着筋斗跌进苍茫的荻花深处。垂钓者收起空竿，满篓的波光里沉睡着迷路的翅膀。
我的镇纸下压着整个季节的来信。最末一片银杏飘落时，黄昏正把城市折成竖笺。而初雪已在远山盖好素净的邮戳，只待某只寒雀啄破夜色，便能将冬日寄往更深的岁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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