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英殿中歌舞升平，灯火喧阗。
方桐躲在角落里，一眼瞧见殿前空着一排位置，看座次应是皇子们的席位。
桌上摆满酒菜，分毫未动，可见皇子们都未来过。
方桐见此情形，确认小年和太子妃打探的消息无误，今晚宫中定是出了大事。
只见朝恩来到龙座前，朝皇帝耳语一番，皇帝面上露出几分不悦。
他兀自坐了一阵，忽然起身，像是要去更衣。
朝恩紧跟着他，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门外。
方桐瞧了眼他们离开的方向，在殿外绕了半圈，寻到皇帝的踪迹。
当初平王逼宫那晚，她一直在宫里替封十二望风。封十二为了确保她的安全，给过她一份详细的宫内地图，让她默画了好几遍才答应让她进宫。
如今这张地图深深刻印在方桐脑海中，便是宫里的禁军也未必有她清楚。
她走在墙头，与皇帝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走进一处偏殿。
方桐几个腾挪，轻轻松松跳上偏殿房顶，刨开一块琉璃瓦，朝殿内望去。
殿中一灯如豆，照出方寸之地。
太子封云兮置身黯淡的光线中，大半个身子都被黑暗吞没。
皇帝的进入带来一点微光，是朝恩手里提着的灯笼。
皇帝道：“你下去。”
朝恩依言退出门外，那点光也随即消失。
皇帝慢慢走到封云兮身后。
“你还没想通吗？”他淡淡开口。
封云兮一动未动：“恕儿臣正在面壁，无法起身相迎。”
方桐定睛细瞧，才发现封云兮是跪在地板上，面前只有一堵墙，殿中别无他物。
皇帝笑了笑：“难得你也有与朕赌气的时候。”
封云兮没说话。
皇帝负手看向前方，他的目光像是落在墙上，又像是看向墙后的世界。
“朕不只一次说过，为君之道在于制衡，既不可苛求太过，亦不可心软。”
封云兮依旧没出声。
皇帝低头看他：“云兮，你扪心自问，朕待你不好么？”
封云兮脑袋动了动。
“陛下说的好，是指给我太子之位么？”
皇帝似乎听出他的不满，哼了声：“没有太子之位，你活得到今天？没有太子之位，你娶得了秦时月？没有太子之位，你那些弟弟早就吃了你。”
“不是这样，”封云兮道，“没有太子之位，我母亲不会死，没有太子之位，时月不必为我受尽委屈，没有太子之位，旁人如何争与我何干。”
“放肆。”皇帝走到他面前，“没有朕给你的这些东西，你只是众多皇子中的一个，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不会存在。”
“所以，没有太子的身份，我在陛下眼里就什么都不是，对吗？”
封云兮的语气并不激烈，言辞却是方桐从未听过的尖锐。
“陛下选我当太子，是因为你爱我的母亲，或是爱我，还是因为——你爱你自己？”封云兮的话语透着讥诮，“我的母亲也好，我也好，都是你精心挑选的物件，你需要我们的目的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我们由你一手打造，你对我们拥有绝对的控制，对吗？”
“不对。”皇帝道，“朕当然是爱护你们的，朕给了你母亲冠绝后宫的宠爱，只因小人作祟，才害得你母亲香消玉陨，朕心里一直感到愧疚。至于你，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朕虽然偶尔严苛，那也是为了你好，你是朕最爱的女人生的孩子，朕对你期望甚高，怎么会害你？”
“可我想要的，陛下没有一次肯轻易答应，”封云兮像是笑了下，慢慢道，“而我母亲，她作为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本该拥有一个平静的人生，是陛下你，不顾群臣非议让她入宫，让她承受了不该属于她的责难和痛苦。至于你所谓的爱，敬王已经说得很清楚，你的后宫无论有她没她，都不妨碍你的孩子一个又一个出生。”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埋怨朕？”皇帝道，“那你为何还要一直护着十二？”
封云兮抬起头：“因为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我自己。”
他轻轻笑了下：“或许还因为陛下你是那么讨厌他，你认为他的存在是个错误，而我需要这个错误提醒我，你对我母亲的爱多么可笑。”
皇帝沉默了一阵。
“朕不过是酒后大意，一时不察才中了小人算计。”
“陛下之所以懊悔，不是因为宠幸了一个与我母亲相像的宫女，”封云兮道，“而是因为清醒以后，那张脸让你想起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胡说！”皇帝音量提高了一瞬，随即沉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以前，”封云兮道，“大概和三弟一样，从刚记事起就被人不断提醒，我母亲死得多么冤枉。”
“是贤妃？”皇帝问。
“陛下不用猜了，”封云兮道，“这些年，曾经跟过我母亲的人一个个死去，我怎会不起疑？”
“你知道了这些还能若无其事，”皇帝的脸隐入暗中，“看来朕教你的那些你学得很好。”
“陛下不必夸我，”封云兮道，“我早就知道了你的秘密，你可以废了我，也可以像对十二那样幽禁起来，甚至，你还可以杀了我。”
听到封十二的消息，趴在殿顶的方桐精神一振。
幽禁？幽禁在哪儿？
她放眼望向四周，宫中能关人的地方太多，冷宫、掖庭、各处闲置的院落和大殿，甚至不为人所知的地牢……
皇帝的声音在一片幽暗中响起：“他与你怎能相提并论，他不过是个卑贱宫女的孩子，以前留着他是给你逗趣，如今时候到了，他就该回到属于他的地方。至于你，朕一手将你养大，你什么性情朕很清楚，假以时日你总会想通，朕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你一定要他死么？”封云兮冷声问。
皇帝笑出声。
“在你眼里，朕就如此冷血？”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朕从不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你们的命从出生那天就已注定，一切皆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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