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泉村的夜里，家家门外都挂着灯笼，照得不明不暗。
谷家院子里，几个轮值守夜的家仆都是哈欠连天，提着灯笼晃悠悠左右转，提防着贼人。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个家仆挠挠耳朵，问他前面那人：“你听着什么声儿没？”
那老仆声音嘶哑，说话就像是嘴里含了口痰，他晃了晃着五根粗糙的手指：“没呐。”
青年仆人还是狐疑，驻足又听了听，果然是风吹着院子里草木的唰唰声。
“成，走吧。”他活动了下胳膊，奇怪道，“今个儿夜里怎么有些冷。”
“诶，你怕是被今天夫人的事儿给吓的。”那老仆催他，“快走吧，再过上两三刻，好换班回去睡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开，丝毫未觉异常。而凌乱的草丛里，不久才发生过争斗的地方，露出一对碧绿的竖瞳，冰冷得可怕。
“饿吗？”一个高大的影子出现在两人刚刚站立过的地方，然后蹲下，压低声音道，“你很快就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了。”
“珂洛。”最后两个字被咬牙切齿地说出，仿佛要刻在对方的耳朵上。
没有回应，草丛里就像藏着一只夜行的动物，它呼呼喘着气，迅速地穿过杂乱的草丛。
“不对，什么动静？”巡夜的那个青年家仆突然一个激灵，只觉得背后飒飒阴风，“怕不是闹鬼了。去，快去把其他人都喊来。”
“我……我这儿还有道长给的香呢，”那老仆也听到动静，颤颤巍巍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囊，胡乱在空中摇了摇，与那青年背抵着背，口中念叨着，“有着香啊，什么妖魔鬼怪，都是不敢近身的。”
他看不到太高的地方，而是蜷着身子，快速地在假山和花草那些不太明亮的地方穿梭着。
七月的夜里是燥热的，但他的血却是凉的。
整个院子都是凉飕飕的。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跳动，每一根骨头都在生长着，不断挤压着柔软的内脏。
鼻尖是冷的，耳朵和眼睛却热得不像话，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有点像他小时候发烧的样子。
院子里还残留着白天打斗的痕迹，尽管下人已经打扫清洗过了，那些味道还是无法逃过他的鼻子。湿润的土腥味、让人犯恶心的秽物和花香混在一起的腻味、铁锈味……
忽然有一种奇异的香味被夜风吹开，将所有令人难受的味道都掩盖，从冰凉的鼻尖开始入侵，最后包裹他的整个身体。
那是怎样一种香气，就像暖炉里的烧得正旺的炭火，又或者晴日下金黄的散发着香味的麦子。不甚浓烈，却无端令人感到温暖安定。
就像冰天雪地里，最热乎的一碗汤饼。
被带回大伯家里前，他好像一直都穿着一件破烂的、不合身的妇人的上衫。然而对他来说，衣服还是太长，拖到了脚踝。
城里城外的流浪儿太多，官府怎么管得过来，多是任其自生自灭。
小时候的记忆太模糊，他只记得，在他还不会走路时，抱自己的那个女人怀抱里很暖和，脖子上有颗小黑痣。而他开始走路后，那个女人就不见了。
大娘说，野种就是贱，怎么都有口饭吃，怎么冷热都死不了。
他就是贱，和路边的野花野草一样贱，给点雨露就死不了。
因他模样不错、年纪又小，一身破破烂烂更加惹人可怜。也曾遇过人拐子，也曾有好心人想带他去官府。可他害怕，像个戒备的狼崽子。聪明又防备，讨了食吃就跑开。
两只冻得乌紫的小脚踩得脏兮兮的，还生了一层厚茧。寒冬时，天气越寒冷，店家的牛肉面和烤红薯就越香，他连案都看不到，却总在闻到香味的时候停下来，耸着鼻子闻一闻。
使劲地嗅啊嗅，好像这样，那些散发着热气和香味的食物就能跑到他冰凉的胃里一样。但就算店家不赶他，他不敢停太久。因为一旦停久，就冻上了，会把脚底的皮肉生生撕下来。
现在的感觉，就和当时一样啊。
一样冷，一样饿，一样冰凉的鼻尖。
粗粝的石子磨破了他的掌心，被树枝划破的手臂绽开道道血线。可他好像感觉不到，他只知道，他好饿，他要热的。
热的，软乎的，像刚从蒸笼里端出来的鲜肉包。
一揭开那濡湿了的竹编的蒸盖，湿润的水蒸气扑了他一脸。
他记不得那是什么味道了，只是觉得好暖。就像是把阳光撕碎揉进了骨子里，再多的炭火都没有这么暖和。
“珂洛，我就说……你饿了。”一个声音在他的上方响起。
“怪物啊，有怪物啊！”老仆只听两三阵风声从耳边刮过，回过头来那跟他搭班的小伙就不见了踪影。吓得他连连后退，手上的灯笼都掉到地上给灭了一阵。
一对渗人的绿眼珠刚从他眼前一过，被风压灭了的灯笼立马亮起来，最先照清的就是一张干瘪苍白的死人脸。
老仆后背一哆嗦，嘴里唔哝，吓得出不了声，连滚带爬地朝着主屋跑去。
“老黄，你人老糊涂了？不知道老爷今个儿受了惊？就听你瞎嚷嚷，嚷嚷什么呢。”几个值夜的下人都被他弄醒，又不见人说话，自然恼火。
众人见他半天讲不清楚话，又脸色蜡黄，挂着涔涔冷汗。心道不好，赶紧打起灯笼随他到院子里去。
十来个灯笼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没有什么动静。看见两条空荡荡的裤腿子伸在外面，有个胆大的过去瞧，也是骇得不轻。
“没啦，人没啦！”那人后退两步，不住战栗，“妖祟啊，妖祟啊！”
几个年轻小伙左看右看，硬着头皮举上灯笼看，立刻吓得腿脚瘫软。
这哪里是个人，倒在血泊中的，分明是被妖魔吸干了的尸。两颊凹陷、皮肤煞白，脖间是两个黑黑的血洞，表情极为惧怕。
“今夜是睡不成了。”
散发着异香的粉末漂在一片血泊中，在月光下，团成了褐色的块。
院子里四面八方的八卦镜镜面上，都蒙了一层薄薄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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