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的清晨，我是被窗棂外钻进来的玉兰香唤醒的。香气不像冬日寒梅那般清冽，带着点暖融融的甜意，像有人把春日的暖阳揉碎了，混着花瓣的柔香，顺着半开的窗缝飘进来，缠在我的发间、袖角，连梦境都染上了一层浅淡的白。
披上衣衫推开门时，便见连云卿站在廊檐下，玄色衣摆被晨风拂得轻轻晃荡，墨色的长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贴在颈间，沾着点雾水的润。
他手里捧着从暖棚里搬出来的玉兰，枝头的花苞竟真的尽数绽放——雪白色的花瓣层层舒展，像拢着一团揉碎的月光，最外层的花瓣边缘泛着极淡的粉。
暖香顺着风钻进鼻腔，连带着晨间的凉意都变得温柔起来，仿佛连空气都被这花香浸得软了。
“醒了？”他转头看我，“花匠今早来报，说这玉兰今日开得最盛，花瓣的软度和香气都正好，正好摘一朵做簪子。”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银剪，剪柄上缠着一圈浅青色的绒线，是我前几日闲着无事给他缠的。他捏着剪子，小心翼翼地凑近花枝，目光落在最饱满的那朵花上，手指轻轻扶着花瓣，生怕碰坏了娇嫩的瓣儿。“咔嚓”一声轻响，花瓣应声而落，上面还沾着暖棚里带出来的水珠，落在他指尖，像碎钻般闪了闪，又顺着指腹滑下去，滴在青石板的霜花上，融出一小片湿痕。
青瑶早已端着备好的工具候在石桌旁，石桌上还覆着一块杏色的软缎，怕工具磨坏了桌面。描金的小漆盒里，细如发丝的银线绕在竹轴上；旁边放着一小截新鲜的竹簪胚，是花匠特意选的老竹，打磨得光滑无刺，还带着竹节特有的清香气；盒角躺着一小块磨得圆润的蜜蜡，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黄。
连云卿拉着我坐下，他的手掌还带着清晨的凉意，却把我的手捂得暖暖的。
他先拿起那朵玉兰花，指尖轻轻理着花瓣的层次，从最外层的瓣儿到中心的蕊，动作慢得像在对待稀世珍宝，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吹乱了花瓣的姿态。
“花匠教了我简易的保色法子，”他低头看着花瓣，声音里带着点小得意，“先把花瓣放在竹筛里晾半日，让水汽慢慢散掉，再用银线顺着花瓣的弧度固定在簪子上，能香上许久，花瓣也不容易蔫。”
我看着他指尖的动作，忽然想起他为我定制羊脂玉簪时的模样——那时他拿着玉料来问我，“婉儿，你喜欢花瓣叠得密些，还是疏些？”语气里满是不确定，像个怕做错事的孩子。
如今他竟连亲手做花簪的手艺都悄悄学了去。“你何时学的这些？”我伸手碰了碰他鬓角，今日倒没有前几日的白霜，只留着点淡淡的皂角香，是他晨起洗漱时用的胰子味道。
“前几日缠着花匠教的。”他耳尖微微泛红，像被晨光染透的云霞，手下却没停，银线灵巧地穿过花瓣底座的细茎，“怕学不好，练废了好几朵花。昨日那朵开得也不错，我试着固定时，手一抖，银线就扯破了花瓣，心疼得我半天没敢告诉你。”说话间，他已将玉兰花稳稳固定在竹簪上，又从怀里摸出一小盒透明的膏脂，是用蜜蜡和少量橄榄油熬成的，装在一个小小的螺钿盒子里。他用指尖挑了一点，细细涂在花瓣边缘，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婴儿擦脸：“这是蜜蜡熬的，能让花瓣不那么容易碎，也能锁住香气。花匠说，这样处理过，就算过了月余，花瓣也能保持现在的样子。”
等簪子做好时，日头已升到半空，阳光透过廊下的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他拿着簪子在我发间比划了许久，先是凑到左侧发髻旁，轻轻比了比，又摇摇头，觉得位置不对；后来又移到右侧，调整了好几次角度，才小心翼翼地插进去——新做的玉兰簪斜斜倚着去年的羊脂玉簪，雪白色的花瓣衬着羊脂玉的温润，坠子轻轻晃荡，与玉簪的珠子撞在一起，发出“叮咚”的轻响。
“好看，”他退后两步，双手背在身后，目光落在我发间，笑意漾开，“比暖棚里的花还好看。”
正说着，青瑶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张洒金的红色帖子，帖子边缘绣着缠枝梅的纹样，看着就精致。“姑娘，王爷，礼部刚送来的赏梅宴帖子，在西郊梅园举办，说是皇后娘娘也会去呢。”她把帖子递过来，语气里带着点兴奋——西郊梅园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赏梅胜地，每年花期都引得不少人去。
连云卿接过帖子，指尖扫过上面的字迹，墨色的字体刚劲有力，是礼部尚书的手笔。他转头看向我，眼里的光更亮了些：“正好，到时候就能戴着新做的玉兰簪去了。旁人都戴梅簪，就你戴玉兰簪，定是最特别的。”
暖棚里的其他花也渐渐有了动静。山茶开了第一朵，暗红的花瓣像燃着的小火焰，花瓣层层叠叠，中心的花蕊泛着金黄，凑近了闻，能闻到淡淡的甜香；兰草的叶片又抽长了些，嫩绿色的叶片透着水润的光泽，叶尖微微卷曲；角落里的几盆水仙也冒出了花苞，细长的花茎托着花苞，像一个个小小的玉盏。
连云卿每日都会陪我去暖棚待上半个时辰，有时是给花浇水，他会拿着小小的铜壶，顺着花盆边缘慢慢浇，生怕水溅到花瓣上；有时是坐在炭盆旁剥晒干的玉兰花瓣，他的指尖轻轻捻着花瓣，把碎掉的瓣儿挑出来，留下完整的，放进一个锦袋里，准备装香囊。暖棚里的炭盆总是烧得旺旺的，地龙也通着，空气里除了花香，还有淡淡的炭火气，每次进去，都觉得浑身的寒气都被驱散了。
那日我们终于把鸳鸯袋绣完。碧色的软罗料子上，戏水的鸳鸯仿佛活了过来——雄鸳鸯的羽毛用了金线和红绒线，翅膀上的花纹细致得能看清每一根羽毛；雌鸳鸯则用了浅灰和米白的线，显得温婉柔和。水面还用银线绣了波纹，风一吹，料子晃动起来，竟真像鸳鸯在水里游动一般。
他捧着晒干的玉兰和腊梅花瓣，花瓣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玉兰的甜暖混着腊梅的清冽。我执针引线，将花瓣一点点填进袋子里，他的指尖偶尔会和我的碰到一起，带着炭盆的暖意。
“等装好了，就挂在你床头，夜里睡觉都能闻着香。”他说着，往袋子里又添了一小撮花瓣，鼻尖蹭到了我的发梢，带着点痒意，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便低低地笑起来，声音像落在湖面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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