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着，峣玉听得五迷三道，云里雾里，见话题落到自己身上，又闷闷发问：“既然周紫与周梦一列皆来自丹渺血脉，为何巫族至今仍以九凤为景仰信奉？丹渺又为何不肯与同族巫彭，巫咸后人繁衍后代，并留下这令人匪夷所思的规矩？还有……九凤既是上古神鸟，战胜妖兽，德化济人，后来因何堕恶，成为人人闻之色变的恶鸟，莫非仅仅是染了蛊雕之毒，难去魔物之由？”
峣玉连连抛出疑问，未觉不妥，这老妪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记忆水准可见一斑，她尽量多挖些溯源纠葛，说不定有解决眼前危机之法。至于其讲述的万年前的人妖纷争，郇劜之心，她并非周梦，并无铭心感受。
唯一感慨的是世上多变数，若九凤未耗尽生命冶化相生相克之二石，况嫄未甘愿投入云霜天缝，求得戾兽命魂，丹渺未耗尽十年光华完成令世人觊觎的郇劜之心，巫族是否真如其预判中那般不极上天，被亲手拯救的人类诛灭？还是因果早随日月轮序而颠倒，巫族因造就傍身锋器，才引得虎狼纷沓，自取杀身之祸？可若无锋器傍身，又是否早如白驹过隙，消弭耿耿长河？
峣玉勘不破其中玄机，也许那几位神祗也勘不破，却不得不抉择自保，至少光阴万年流过，巫族虽幽禁于暗无天光中数年，却仍一脉相承至今，比起彻底灭沦已算侥幸苟且。
此非天幸，而由人定，谁不唏嘘。
明耀的光线久久铺洒，秦岂目光浑暗，半晌未动。
他对巫族历史稍有探究，却远不如这老妪详尽周全，亦不知先巫中良善者居多，以他在甘扈营帐内所见，族人平日皆注于不擅的器具兵事，虽尊卑有序，却莫不侃趣吵闹，自在随纵，只有御敌时会露出罕见的狠绝目光，其对族主所言所为深信不疑，皆出奇般地同心一致，棘手又令人惊异。
他曾捉住一个隐于元临市井的巫人，几番拷问无果，最后将其送上王宫中央的焚灵火柱，那是继烧死一个国内女囚后的首个真正巫人。那巫人濒死的眼神他记了很久，对死无惧，眼里殊是胜券在握的愉悦，那一双幽目览过刻龙石柱，广场大殿，温润苍天，笑而问语“天地壮丽，我巫族却只得一片，孰有公允！”火光盛如朝阳，刺眼熏目，秦岂立于他面前，怔然不语。后者看着他，面上悲色一瞬消退，复而热泪大笑，静诉了一句“天地自有公允。”
世上有人偏信公允，可何谓公允，孰有公允？那简单二字只由胜者书之，与那些信它的人有何关？此乃自古常理，天真之人寥寥可数。
那巫人看破了他的念头，以此戏谑嘲弄，并不忘将“得意”燃至身躯化为灰烬。内脏横流的腥臭，身骨燃裂的劈啪响声，黑炭灰般的死后物，尖锋的火光瞬死瞬灭，与城内焚化场里的模样无有二致。什么巫人，东仁、同越、纥奚国人，纵前缀各式，皆不过是从母体脱出的凡胎，皆有父母亲友，愉喜悲哀。如此之“人”，他在这焚灵火住前已见过一个个了。
那巫人被烧死当日，他在那块腐污处由白日立至翌日黎明，脑中浮过方死的巫人，女罪囚，陨灭柱前的一张张活人面孔，最后是那张许久不曾真正豁朗的笑靥凝眸，她手脚尽缚，蓬首垢面，黯然无色。那一夜，他软下心来，几近分崩离析……
秦岂昏胀的意识因老妪尖音骤停而醒，他的目光略向正襟安坐，脸色紧绷的峣玉，那乖巧的坐姿令他忆及过去粘人模样，尽管此刻眼里尽是冰冷生疏，漠不关心。显然，那窥见了他神色的二人被排除眼眶外，只得识趣往后虚靠身子。
因他神情怔忪，呆呆缓缓，峣玉不由瞥了他一眼，荧眸相对，倚墙人温温一笑，冷白面色倏变得宛转生动些许，峣玉倏扭回头来，十二万分精神投入鬼祟老妪真妄莫辨的故事中。
“凤鸟本意瑞祥，福嗣绵长，九凤上巫更因有功世人，受人尊崇爱戴皆是应当，她亲手建立巫族，归拢身有异禀，不为世俗承纳的法师怪人，教习巫术，抚化猛兽，护佑族人，每月每年王宫寺庙的祭祀仪式，城池修建的地理天时，河官开河求雨，寻常人问卜问医，皆遣巫人亲办。九凤名讳，天下皆闻。
只叹息先巫祖如此宏德仁善，却不得长久。九凤上巫，况嫄巫神相继退去，轮至丹渺则更为稳定繁盛，聚成郇劜之心已耗十年，随后丹渺与族中一外系男子结亲有孕，丹渺沉浸欣愉中不忘打理巫族要事，至后来孕体抱恙，渐无力主事，便令那人与左右巫师协同理事，谁知异心鬼胎之人常有，他竟在丹渺临产前夕利用其亲授巫术令她入幻，哄骗将丹穴山封印二石同郇劜的解咒密语告知，被丹渺惊险识破，嗔怒之下险一尸两命。诞下巫灵后，丹渺断心狠心，解去授他的巫术，斩其一臂，并施下一种至阴之咒，驱赶出族，并下令此后千年万年，巫族绝勿接纳外人入族，无分男女，唯垂髫以下无亲养的稚子可破；历任族主使命在司，需择世上英武强魄的男子延续血脉，只不过诞下巫灵后，不得再续往缘，若真心尚存，便待年幼巫灵长大袭礼后，自卸族主之衔，洗去巫术，远离族人，隐姓埋名于世。族人恪守此条定例数年，其中也有寥寥几任族主舍离族人，复寻昔时美好，却也不算破例，直至你的阿妈周紫改变了这一切，老朽瞧在眼里长大的少女巫灵，却是……”
众人见她絮叨半天终于落到正题，却忽萎靡发顿，停了下来，那隐于幽处的身影不觉中更朦胧单薄，峣玉莫名惶惴，疾催道：“求教鬼婆，她……怎么了？”
她曾从觋苍口中听过周紫青葱之事，可是也仅仅是旧中曲折，诸多真相尚未拨云见日，譬如周紫因何猝然性情大变，开始嗜杀狠冽？谁又是唤醒郇劜兽的罪魁祸首？真正觊觎天下的野心家究竟是哪一人？
眼前人字里行间，对巫族事由皆洞悉了然，若非她猜错，此人早该是一具死在同安城的糟糕旧尸，可惜铁婆子死前不知她“死而转生”，峣玉也只记得话里那叹息的一声“鬼婆”。
众人并未诧异，那老妪也未哑然，黑暗中又闪烁着一双精明的深褐老眸，紧接着一声意味不明的撕扯笑声，“放心，老朽强撑这半口气，好歹得把故事说完。凡事依序，就先从你方才问关九凤堕恶之事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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