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之凿凿，眉间神色恭谨，仿佛当真是极为恭谨做事之人。此番回语时他只垂着头，自不知薛绛姝如今是何等面色。
半晌未听她有言，元掌柜只当是被自己唬住，心下暗喜。抬眼赔笑道，“二姑娘从前未曾往铺子里来过，不知各家的规矩亦是情理之中。这也是小人的不是，初始时未曾与姑娘说明，方才惹姑娘恼怒。姑娘从前在府上瞧账本，那都是月末年末时小人们整理妥当的，方叫姑娘瞧着方便。您若要查旧例，小人这就去将铺子里的钱货核对上账，给姑娘拿过来瞧。您看如何？”
言罢还预上前斟茶，却不料薛绛姝摇头，嗤嗤笑道，“不急。我素来愚钝，元叔若是将所有的账子一齐给我，我既看不透，若有错处贻笑大方不说，反倒给铺子里的兄弟们添麻烦。左右我日日得空，这些事一桩一桩来。”
略侧身唤敛秋道，“敛秋，去岁那些貂皮是如何分的，你可还记着罢。”
敛秋颔首，从袖中掏出纸书来，“去岁分配那些貂皮毛料的差事，是夫人身边儿的迎春与崔妈妈一手打理的。奴婢今日来时已先去寻迎春问过，按着夫人的意思，这批北疆的貂皮入铺后，给老太太做了两件儿猩红毡子、一件儿银鼠镶熊皮的大氅，给二夫人做了一件儿雪兔毛的厚袄、府上的姑娘们一人留一件儿、夫人自己留了一件儿。又按着亲戚算起，往宋府送过了五件儿、宁国伯府留了三件儿。除此之外，咱们铺子里原该还有三张貂皮的。”
“是么？”薛绛姝悠悠挑眉，“可没有记岔的时候？”
敛秋道，“奴婢怕忘了，特地拿纸笔记下。这上头还有去岁时的进货账目，请姑娘过目。”
将那账子送至薛绛姝的手畔，她也不接，只抬眼瞧元掌柜的神色。已见他如今面色惨白如纸，候于身前的两只手交握成拳，肩胛颇有抖动之意。她不由得冷笑，侧眸示意道，“不必给我过目，去给元掌柜的过目罢。这铺子由他代行料理，铺子里的货物多或是少，他心中都该有个数，若是不知，你正好给元掌柜的提个醒儿，瞧瞧是否有差错。”
敛秋颔首，顺势上前问道，“元掌柜是老人，这账子自然是要比奴婢记得清。请掌柜的过目，若当真有差错，这笔账还是补上的好。”
敛秋虽不苟言笑，然说话时人如其名，似生怕将那秋意唬跑了一般，轻如春絮秋残。然，如今落于元掌柜的耳中却宛如齐耳闷雷，直臊的他满面通红，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进去避讳。
不过他素来心眼儿多，垂眸思忖半晌，忙又笑道，“这倒是了，这又是小人的差池。因是自家，故而小人只记着去年挑貂皮颜色给老太太、夫人姑娘们做外裳，倒忘了入账，还请姑娘恕罪。如今貂皮虽还有，却因是压年底的旧货，依着铺子里的规矩，开春铺子里入新来缎子时便将去岁旧物收回库中搁着。那几件儿貂皮若是在还在，也应是早被收起来，小人一时糊涂，便给忘了。姑娘放心，小人明儿亲自去查库，将此事入账再拿给姑娘。”
“为何要等到明日？今日不可么？”未等他语意落于地，薛绛姝忽抢声，抿唇笑道，“昨日我与母亲说起时，正想着要将余下的貂皮送去宁国伯府。元叔若得空，不妨趁我如今在这儿，一道儿寻出来入账，免得日后再添麻烦。不知元叔可方便，若是今日寻不出来，也不必勉强，我回去与母亲说一声便是了。”
一语惊起，元掌柜闻言面色又变，忙不迭地颔首，“寻得出来，自然寻得出来。这铺子里有伙计们盯着，小人这就去替姑娘寻出来，免得耽搁了您与夫人的心意。还请二姑娘稍等片刻，老奴这就去寻。”
“那便烦劳元叔了，”薛绛姝微笑，等眼瞧着元掌柜小跑着下楼，方回眸示意。
拂冬心下会意，忙紧随其后下楼，去捉元掌柜的名堂。却见元掌柜下楼后并非拿着库房钥匙去后院查货，反倒是差使铺中另一个伙计耳语几句，那小伙计闻言颔首，转身出了铺子。而那元掌柜自己却不动，摸着下颚山羊胡须沉思半晌，自己往后院儿茶间躲去清闲。
拂冬不由得皱眉，四下打量半晌，见元掌柜只躲于后院不动，忙上楼低语。
薛绛姝闻言冷笑道，“便知道会是如此。不过是几件儿貂皮罢了，倘若东西还在库房中，他早该去寻来给我，何必推至如今。大抵是不将我放于眼中，以为我好糊弄罢。”
拂冬也跟着蹙眉，“论起元掌柜方才的态度，委实是有些倚老卖荣的架势。虽说他是随着夫人过来的老人了，但他如今手里的差事可是夫人赏的。您是他正经主子，他还敢如此怠慢，若是换做旁人，还不知要被贬至何处去。”
“你只瞧瞧他对我、或是对你二人是何种态度便可知了。”她轻吁一口气，摇头道，“所幸来时已知有这差错，特地去寻迎春姐姐与崔妈妈问过，否则只怕连我也要被他蒙过去。我记着他媳妇是咱们府上的妈妈，你们可知道是哪一位？”
拂冬思忖半晌，却只摇头，敛秋道，“奴婢若是没记错，元掌柜家的是外院儿的耿婆子，耿婆子原是咱们本家的家生奴才，元叔随着夫人嫁入本家后，为他二人牵线搭桥，方才叫他两个在一处的。因耿婆子做事粗苯，又不是夫人的心腹，故而未曾被夫人提至内院当差，只仍叫她在大厨房做事。不过元掌柜在外头打理着铺子，大厨房更是咱们府上油水最足的时候，他两个出去单过日子可不清苦。咱们府上不少下人还眼馋呢。”
“哦？”薛绛姝闻言挑眉，侧身追问道，“那他二人有孩子么？”
敛秋颔首，“有个小子，也是咱们府上的家生奴才，如今在三公子手底下做差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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