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文皱了皱眉，新帝这话说的就有些难听了。
什么逼迫皇帝，什么不孝父母，就差指着鼻子骂他们是无君无父的狗东西了。
“两位大人，此言差矣。”
还站着的朝臣中突然走出个绿袍官儿来，徐敬文微微侧头看去，见是新入朝堂没多久的裴家子，不以为意。
“臣以为，今陛下奉遗诏、继大统，是大魏万民的天子，天子孝，才能百姓效。天子尊生母为皇太后、入主太庙，以示孝心，又有何疑？”
徐敬文冷哼一声，讥讽道:“陛下有孝心是好事，但也得遵从礼仪旧制吧？若人人效仿，天下岂不都乱了套？”
裴瑀目光锐利、毫不相让:“世代不同，法度亦异。万事万物都有变化，徐相也得懂得变通才是。”
跪着的朝臣立刻爬起来反驳他，裴瑀一身灰扑扑的绿袍子，被一群紫袍子红袍子的老头子围着喷唾沫星子，指着鼻子唾骂，几乎要淹没在一片紫红中，看着好不可怜。
但他显然也不是毫无准备，舌战群儒，气势汹汹，再加上年轻人的声音本就清亮，生生在群臣中杀出一条血路，把一群人都喷了回去。
有支持他的朝臣也加入进来，御史台竟也分裂成两派，右谏议大夫高洵站在裴瑀身旁，摆明了要给他撑腰。左谏议大夫则与徐敬文一派，眼看已经气得脸红脖子粗。
朝堂上乱成一片。
一群文臣秉持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唾沫星子横飞。
另一群文臣抱着笏板冷眼看着，一语不发。
武将则早早退到了一边，显然是已经领教过这群文官的战斗力，把战场提前预留了出来。
只是，似乎无人在意上首的皇帝。
不知是哪个火大的手一扬，笏板挥舞得虎虎生风。从雍州刚进入朝堂不久的小官急忙躲闪，不知所措地缩了缩脖子，不明白这群京官怎么刚刚还气质儒雅，这会儿突然变了样。
旁边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赶紧低下头:“康大人。”
康达拉着他往后退了退，谨慎地低着头悄声道:“新来的吧？”
小官连连点头，又努嘴谦虚请教:“这是？”
康达一脸高深莫测:“一看你就是新来的，习惯就好了。咱们看着就好了，让他们吵去，倒是要小心监察御史。”
小官一脸受教。
“朝堂上，肃静！”
内侍尖细的声音把乱成一团的朝堂劈开，众臣送给对面人一个白眼，又把帽子扶正、把袍子抚平，恢复了儒雅的模样。
“崔相……”
新帝到底是刚登基，又无母族扶持，再如何执着和坚持，再如何露出獠牙和利爪，此时也似乎有些犹豫，不由得转向从头到尾一语不发的崔攸:“崔相如何看？”
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崔攸身上，崔攸举着笏板，端端正正行礼，言辞恳切:“臣以为，圣母昭慈皇太后的封号，并无不妥。”
这场争论从崔攸的这句回话开始终于暂时落下帷幕，皇帝生母的封号究竟如何还是没个定论，新帝犹豫着下了个容后再议的令，朝臣也顺势要把朝堂上激烈的争论改为折子上温和的劝谏。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唯一尤其不满的，是臭着张脸的徐敬文。
“崔相真是厉害，看着咱们在前面争来争去，自己再不慌不忙地站出来应和陛下，一手算盘打得好啊！”
崔攸并不计较他的阴阳怪气，同朝多年，自己不动声色拍了多少马屁，他就明目张胆吹过多少次胡子瞪过多少次眼。
但这次，不一样。
“徐敬文，别装了，我知道你这个老东西肯定在肚子里偷偷骂我。”
徐敬文脸色一僵。
崔攸却摇头笑了笑，看着这个老对手老朋友，语气中有几分轻快:“你骂我也没关系，反正也骂了这么多年了。不过，以后也骂不成了。我递了折子，请陛下怜惜我这一把老骨头，放我致仕，以后就回河西老家去。”
“你放什么狗屁！”
徐敬文冷笑一声，嘴上不客气:“你没病没痛的，回去干啥？我还不知道你？我看你就是想让陛下挽留你，给你造个名声。”
崔攸但笑不语。
徐敬文一甩袖子往前走，崔攸看着他的背影，依旧待在原地等他。
果不其然，徐敬文往前跺了两步，又犹豫着转过身，上上下下打量崔攸一阵，拿笏板戳他:“我说你到底哪里出问题了？要是有毛病就赶快去治！”
“没病，就是老了，累了，也该退了。”
崔攸悠悠吐出口气，含笑看着他:“我家添丁了，二弟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取了大名叫崔守平，小名叫平安。等回了老家我就逗逗孩子，种种地，写写字，也挺不错。”
徐敬文息了声，半晌，才叹了口气:“知鹤的事，总归还有转圜的余地，也没说人就回不来了。”
“这跟知鹤无关。我是真的老了，得退下去了。新帝登基，朝堂上要有新气象，我一个老头子再待着也做不了什么。”崔攸顿了顿，似乎又恢复了从前那般，与他玩笑:“我说你也老了，该退下去了，朝堂事就交到这群儿孙辈的手里，你别瞎跟着掺和。”
“去去去！”徐敬文瞪他:“你老了，我还没老呢，儿孙辈们知道什么？朝堂大事，还得慎重着来。你要走就走，我又不留你。”
崔攸不再劝他，任由他往前走去，只是在他走下台阶之际又叫住他:“徐敬文。”
“做什么？”
“没事。”崔攸笑笑:“只是想到，裴家那个孩子，刚入朝堂不久，居然敢毫不留情地把你说得毫无还手之力，倒是有些好笑。”
“呸！”徐敬文冷哼一声:“他才读了多久书，识得几句古语？那是我念他年纪轻，放他一马。要真辩起来，他能说得过我？”
见崔攸不说话，徐敬文瞪他一眼:“还有啥？一起说完。”
“没了。”
徐敬文又往台阶下走，只是没走两步又被叫住，他怒气冲冲转身。
崔攸这老东西。
要走就走，又没人稀罕他留。
走之前还在这膈应人呢？
崔攸慢慢悠悠迈步超过他，回头也拿笏板戳戳他:“还不走？”
徐敬文一腔怒火突然熄了下来，两个老人并肩往宫外走着，眼神混浊，脚步沉重。
一如当年，新科进士进殿。
两个少年并肩往宫内走着。
眼神明亮，脚步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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