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好一阵子的春雨，本来是最适合睡觉的日子，可崔知鹤还得每天很早就被迫从被窝里爬起来晃晃悠悠的坐着马车去亭章书院上学，日子简单又无趣。
大雨终于渐渐停歇，屋檐积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犹断未断的敲打着窗外几扇肥绿芭蕉叶。
今日书院放了假，有丫鬟开了窗，崔知鹤拿着书在窗前温习，少年人神色专注的望着眼前的书页，似乎是遇到了难题，一直定定地看着这一页，眉头轻皱。
门外金桔探头看了一眼，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悄声炫耀:“公子如今已经是举人了，还这么用功读书，咱们跟着公子，其他人都高看我们一眼呢”
“我们公子生的好，人又聪慧过人，我看今日刘妈妈给裁了做几身逛庙会的衣服给公子备着，今晚的庙会公子穿肯定好看。”绿枝也悄声附和。
有人端着药走来，两人赶紧噤声。
在众人看来十分用功的崔知鹤实际上正无聊的和2256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见人端着药进来，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脑中和2256疯狂吐槽。
“‘崔知鹤’的身体也太弱了，一个月前的风寒，折腾到现在。”
“而且这药苦的跟黄连一样，偏偏我还不能主动要蜜饯吃。”
2256沉默，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吐槽归吐槽，崔知鹤还是很有职业操守的。
面上不动声色，他拿起碗一饮而尽，然后把碗又递给来人，却见那人又把一包什么东西放在桌上。
崔知鹤扫了一眼，有些不淡定了，假装不在意的咳了咳:“不用蜜饯了，这药也不是很苦。”
那人却把腰弯的更低了:“公子说的是，是奴才自作主张了。”
却只是收了药碗离去。
见人离去，崔知鹤赶紧放下书，悄悄拿起一枚蜜饯放到口中缓解苦味。
还没等他嚼完，就听见有人在催促他换身衣服去见主君。
崔知鹤有些惊奇，这还是穿来以后崔攸第一次主动要求见他。
*
崔知鹤走进崔攸的书房，呼吸间带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就见祖父崔穆和父亲崔攸正在对弈。
他走上前行礼:“祖父、父亲安好。”
随后便跪坐在一边等候。
等到一局结束，崔穆抚着胡子，招呼他过来看棋局。
棋盘上，黑子擅动，似战马搏击，左右拼杀；白子守静，如一池春水，波澜不兴，黑白纠缠，搏杀难免，一时间狼烟四起，马嘶鼓擂。
崔知鹤斟酌着开口:“半死围中断，全生节外分。”
崔穆感叹道:“你如今十五岁中举，实有天才之名，今后会试个殿试只要不出意外，定会入朝堂辅佐帝王，但前路凶险，虽然有我与你父亲为你铺路，也难以料知未来会发生什么。”
他顿了顿，指着棋盘:“
朝堂之上，就如同这黑白棋局，有勇猛者棋风狠辣，一旦短兵相接，便直捣黄龙，不给对手反应的机会；
有谨慎者，步步为营，行兵布阵都深思熟虑，讲究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光；
周密之人沉着冷静，宠辱不惊，一招一式早已暗藏于心，见招拆招；
先发制人者，以快制慢，以动制静，运子游刃有余，快刀斩乱麻间，势如破竹；
工于心计者，棋局看似简单，给人随手一招便可获胜的假象，实则棋路变化莫测，巧设陷阱，暗探对手棋路，直杀得对手连盘皆输。”
崔穆看着一旁跪坐的少年，一袭青衫，容颜如玉，身姿如松，微微低头看着棋局听自己说教，眉目专注而温和，似雨后新山，平湖秋月，不禁叹息。
“你父亲把你教导的很好，但为人也太过刚直，你熟读经史，应该知道刚极易折，我与你父亲总担心你今后呕心沥血，容易夭折。”
转头却见崔攸还在拨弄棋子，跟个锯嘴葫芦似的闷头不发一语，内心的伤感顿时被冲淡，没好气的捡起一颗棋子扔在棋盘上。
崔穆瞪着崔攸。
崔知鹤也仰头望向他，有些好奇这位父亲会说些什么。
在两人目光注视下，崔攸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字:“对。”
崔穆简直要气倒。
崔知鹤轻轻笑了笑，这就够了。他收回目光，眼神清亮:
“圣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生在河西崔氏，是我之幸，自出生起，珍馐美味，绫罗绸缎，无一不有，实属常见。
可天下间还有人只能吃糙米、穿麻衣、住破屋。”
崔知鹤说这段话不仅仅是在塑造一个内心正直善良，襟怀坦白，怀着满腔热情希望兼济天下的少年公子。
也是为现代的自己发出悲鸣，不管在什么年代，都有为了“钱权”二字不择手段，同流合污，沆瀣一气的人。
自己以前是记者出身，见过太多在名利与磨难里沉浮最终摒弃本心的人。因为不愿意和一些人狼狈为奸，自己愤然辞职，找了个小公司做个简单的社畜了却残生。
崔知鹤有些难受，在这一刻，似乎在祭奠年轻时满腔热血的自己，又似乎在找回那个无所畏惧的少年。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向祖父和父亲，声音有些沙哑:“知鹤此生，愿效仿圣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虽千万人，吾往矣。”
*
直到走出书房，一阵凉风吹过，崔知鹤打了个寒战，才感觉刚刚上头的热血缓缓回流。
他想起刚才祖父和父亲看向自己的目光，怜惜有之，欣慰更多。
这番话在肚子里憋了十几年，今日一吐为快，实在快活。
现在说完，竟然有些想哭，他吸了吸鼻子，就听一直沉默的2256突然开口:
“你不怕吗？你从来没有问过做任务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
崔知鹤挑眉轻笑，满不在意:“怕什么？我在现代命都没了，现在还能活下去不挺好的吗？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向前走去，一旁，茂密的竹叶挡住日光，斑驳的竹影随风而动，风吹竹响，一时之间，只听得如琴瑟和鸣，悠扬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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