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始皇陛下这话，李斯罕见得没有任何回应。
护着，如何护着？
或者说，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柳白真的愿意吗？
“李斯，你可是觉得对柳白不公平？”
始皇陛下没有看李斯，只是淡淡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交易，是应该公平一些的，对吗？”
李斯沉默，但却点了点头。
他知道，始皇陛下并不想要听他的任何回答。
“交易啊....”
“权力是一场交易，国运也是一场交易，天下苍生也是交易。”
“只不过，永远看不到，何人在与你做交易。或者说，做交易的，根本就不是人。”
李斯愕然，他竟是发现，始皇陛下的眸光之中，竟是出现了些许恍惚。
这一种恍惚，是他跟随了始皇陛下这么多年以来，从未见过的。
始皇陛下，永远都是这么冷静，这么沉着，这么锋锐，这么具有无尽威势。
恍惚，这种神采，怎么可能出现在陛下的眼中。
“李斯，你可知道，寡人灭赵之前咬牙切齿，为何灭赵之后，却并未祸及赵人？”
忽然，始皇陛下开口。
这一个问题，让李斯有些不知所措。
始皇陛下对于赵国的恨，天下皆知。犹记，昔年始皇陛下发兵赵国，唤来王翦，开口便是：“寡人要报仇了！”
可这样的恨意，始皇陛下竟是对于赵国百姓没有分毫屠戮，甚至对于邯郸这个让始皇陛下最为痛恨的城池百姓，这个里面可能有无数在其幼时欺负过他的人的城池，施以厚恩，稳固赵地。
始皇陛下不走了，在凉亭坐下，眸光之中竟是有了几分怀缅的味道。
人，在老了之后，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喋喋不休，说出以前从未有人知道的事情。
“那是寡人两岁的时候、”
“寡人的母亲，没有太过照料寡人，时常连水食都忘记。寡人那一日，饿的偷跑出门。”
“邯郸街巷，寡人记不清哪一条街，也记不清有多少人，就如同案桌上散落着的奏疏，零零散散，只能在时光长河之中，偶尔拾起一片，看一看过去的样子。”
“寡人被人抓走，而后出了邯郸城，被放在一个案桌上面。”
说到这里，李斯面容上已然全是惊愕愤怒之意！
这是....人贩子？！！
始皇陛下，儿时被人拐卖过？
可没等他表达愤怒，并且想要请旨意将以前的罪人查出，始皇陛下的声音悠悠响起：“跟猪肉、羊肉一同摆放。”
一句话，让李斯如坠冰窟！
瞬间，他想到了当时赵国的处境！
自打长平之战后，赵国国力衰减，还要面对周遭国家的觊觎，这种情况下，本就男丁锐减的百姓，还要被大肆征兵、征粮。
国内可谓是一片狼藉，处处难民，劫匪！
而那个案桌.....赫然是卖肉的。
不只是牲畜的肉，还有人肉。
在饿极的难民面前，哭闹的小孩子，与猪肉没有分别。
一瞬间，李斯的心仿佛是被提到了嗓子眼。
人肉摊子，始皇陛下被拐到了这样的地方？
“寡人不懂得许多，只是记得那一双双的眼睛，冒着绿光。”
“贪婪、馋食、惊惧、泯灭最后一丝人性。”
始皇陛下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是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情。
“而后，寡人听到那围绕着寡人的人群之中，响起了一道声音。只有六个字、”
“那是人！还活着！”
“寡人没有哭闹，或者说，当时在哭闹，可寡人忘记了。”
“但寡人永远无法忘记，一名青年推搡人群走来、”
“是一个难民，与周遭人的打扮没有任何不同，瘦骨嶙峋，如果现在寡人现在看到的话，可能也会觉得，他活不了几日了。”
“但他又与其他人不同。枯瘦发黄的面容之上，有一双发光的眼眸，带着即便是燕赵之地都少有的豪杰气息。”
始皇陛下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仿佛是在努力想起脑海之中那人当时的模样。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的死亡威胁，可却记不清了，当真是觉得有些可笑。
李斯沉默，可是双拳紧握，指甲已经嵌入手心。
“他们在争吵，声音很大，但我没有听见。只是有一道若有若无的‘闷哼’，仿佛在我的耳边响起。直至赵国灭亡之前，也曾听见。”
“而后，便看到那个青年朝着我走来，蹲下身子。”
“我看到他的面色苍白，可却是挤出笑脸，而后用手挠了挠下巴，对我说....交易达成了，一会儿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命了。”
说到这里，始皇陛下微微闭上眼睛。
他没有再自称‘寡人’，而是称呼一个‘我’。
“陛下，后来呢？”
李斯面色一急，忍不住开口追问。
始皇陛下睁开眼眸，又成了那一位主宰着天下万万百姓命运的大秦皇帝：“这是寡人第一次明白，交易的含义。”
“因为那人肉屠夫举着一只算不上有多少肉的手臂，在高声叫卖！”
“后来，他带着我到了邯郸。我被城防将士带到府衙，可他是难民，被驱逐着离开。”
“隐隐约约，仿佛他在高声喊‘小孩，别再走丢了’。”
说到这里，故事也讲完了。
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无聊。
但对于始皇陛下来说，交易....达成。
小孩，别再走丢了。这就是始皇陛下给予这个青年的交易回报。
“李斯，替寡人拟旨。”
忽然，始皇陛下开口。
李斯神色一凛，深吸一口气。
他已经明白了始皇陛下讲这个故事的含义。
天下万事万物，皆有交易！柳白的痛苦，交易到了权力的巅峰。
守护大秦，始皇陛下就要交易过去‘护佑’！
始皇陛下心中默念： “这一次，寡人让你柳白，执棋大秦！”
而后，转身面朝李斯沉声：“旨，大秦右丞相、武安君、懿文宫掌书、知世郎柳白，居咸阳监国。”
“储君未立，百官上奏丞相府，整集呈送寡人，再定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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