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过去不同。
当眼前的这位老人唇齿间吐出这句话时，魏宇感觉有久远到近乎腐朽的悲伤涌上来，再次变得鲜活。
在昂热出生的时候，第一台内燃汽车才刚刚诞生，开起来嘁咵嘁咵作响，人小跑就能追上。
而现在，昂热开着时速上百码的跑车，光鲜亮丽。他人却已经老了。
人们即便竭尽全力也没办法追上跑车，正如现在的昂热无论如何缅怀过去，也无法追上记忆的远去和情感的淡去。
他的人生早已经只剩下泡影了，那些百年前的泡影被他收在了心底的最偏僻角落，用最冰冷铁血的情感做绝缘体，将那些泡影锁起来。
魏宇心中不忍心了起来，他明明已经决定好用最完美的把戏来欺骗昂热，现在却打算将自己那如造物主俯瞰众生般的怜悯，如金子般贵重的怜悯分出来一些，分给眼前这个孤独的老东西。
“我喜欢咖啡，它浓郁的香醇和同样浓郁的苦涩，会让我想起我是怎样一步从天堂落入地狱的。我在剑桥康河上读过的纸质书散发的墨香，暗恋偷瞄过的白裙女孩美丽的小腿弧线，我的挚友轻拍我肩膀时的触感，这些都被时间和龙族撕碎了。像我这样的老东西早该像沉积岩一样被风化了，就连护照都老得没法用。”老家伙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眼角拉出锋利的纹路，“但是！我依然不能允许龙族毁掉这一切。如果他们毁掉剑桥，我连缅怀的地方都没有了；如果他们毁掉了卡塞尔学院，我就辜负了狮心会朋友们的嘱托；如果他们毁掉我暗恋过的女孩们的墓碑，我必须和他们玩命。因为我生命中最后的这些意义……虽然像是浮光中的幻影那样飘渺……但也是我人生中仅有的东西了！”
魏宇感受到昂热的愤怒如喷薄欲发的活火山，爆发的那一刻，会挥洒出愤怒的岩浆和灰暗的的火山灰。
如果不是龙血，昂热依然会是那个平凡的穷小子，他不会遇到前往剑桥，不会遇到梅涅克·卡塞尔，也不会加入狮心会。
“我本习惯于黑暗，但你却让见到了光明。”
龙族成就了昂热，也毁掉了昂热。
昂热和吴杰不同，吴杰一直行走在黑暗中，觉醒龙血的他最强烈的欲望就是向世界泼洒愤怒，昂热从天堂来到地狱，身上的龙血支撑着他顽强的复仇信念。
但昂热又和吴杰相同，他们都将在燃尽自己后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你呢？魏宇，是什么让你抛弃优渥平静的生活，来到卡塞尔学院？”昂热挑了挑眉。
魏宇不认为自己被看穿了，昂热的这句话与其说是在问他，不如说是在问昂热自己。
但即便如此，魏宇也打算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
“大概是为了让世界少一些痛苦和悲伤吧。”魏宇缓缓地说。
昂热掸烟灰的手指顿了顿，很快，他笑了起来：
“这个回答很傲慢，像上帝一样。”
“上帝一样？”魏宇咀嚼着这句话。
“是啊！上帝一样。将人类逐出伊甸园后，上帝依旧跟个啰嗦的老婆子一样指点人类的未来，即便他知道人类是罪恶的。”昂热坐了下来。“你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上帝还要指点肮脏的人类呢？”
为什么呢？
想了想，魏宇不确定地说：“大概就跟人类知道自然界的本质是冷酷的弱肉强食，却还是歌颂着万类竞自由一样吧。当人类发现自己身为生物的一员却可以置身事外时，他们将不再关注生物们的杀戮、竞争的本质如何，而是关注着生物们是否能满足他们的某种需求，如猛兽的威猛、鸟儿的美丽。”
“所以我说你很傲慢啊，魏宇。你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自己划出了人类的范畴。”昂热笑笑说。
魏宇愣了一刹。
是啊……
是什么时候开始呢？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傲慢了呢？
“对于任何强者来说，适当的傲慢都是必要的。我很欣赏你的傲慢，少年。你会变得很强大的，我相信你。”昂热起身，踱步到魏宇的身后，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魏宇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沉稳、厚重的触感，心里不由触动了。
他在心里嘲笑起自己来，他傲慢地想要欺骗昂热，但昂热却指出了他的问题，并给予了鼓励。
他仰起头，吐出一口气：“谢谢你，校长。”
“茶快凉了。”昂热指了指魏宇面前尚冒着热气的茶。
墨绿的茶叶在淡绿色的茶水中轻柔地浮沉，轨迹平缓优美得像是舞女的薄纱飘带。
这宁静的浮沉中，却酝酿出了淡雅而让人回味无穷的清香。
魏宇不再说话，专心地品尝着茶水。
昂热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魏宇喝完。
几分钟后，魏宇喝完了。
“感觉怎么样？”昂热温和地笑着发问。
“茶水暖到了心底，是一种独属于平淡的馈赠。”魏宇轻笑道。
“好了，今天的下午茶就喝到这里了。”昂热满意地颔首。
“嗯。校长再见。”魏宇起身告别。
走到门边时，身后传来昂热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没法弄明白的存在，但我已经老了，丧失了寻根问底的好奇心。在我百余年的屠龙生涯里，我和很多人合作过，也跟一些不是人的家伙合作过。每一位往龙墓里填土的勇士，都是朋友。”
魏宇脚步一顿，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径直出了校长的办公室。
走在阳光照耀的石板小路上，他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场和校长的交锋，他输了，但也赢了。
校长知道他的身份不一般，但是没有追根究底的打算，并伸出了橄榄枝。
昂热的一席话，让魏宇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空想家，旧日上帝的五条途径之一，自己究竟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自己逐渐增长的力量。
他真的是超然物外的上帝吗？
空想家给了他窥探人心的能力，却也让他逐渐失去对人心的敬畏和同理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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