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秋,侯府后园的木樨开得正盛,甜香馥郁,几乎要淹没了整座庭院。
这日午后,沈清辞奉沈清鸢之命,去书房向靖安侯沈巍回禀一项后院修缮的开支账目——这类无关紧要却又需面禀的小事,沈清鸢如今常交由她处理,既显重视,又不着痕迹地给了沈清辞在父亲面前露脸的机会。
她捧着账册,穿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行至书房院外。却见书房的门紧闭着,外头守着沈巍的心腹长随沈忠,神色比平日更为肃穆。
沈忠见是她,略一点头,压低声音道:“三小姐来得不巧,侯爷正与赵将军在内议事,吩咐了不许打扰。小姐若不急,可稍候片刻。”
赵将军?沈清辞心中微动。她记得这位赵将军,似是父亲旧部,如今在京畿大营领个闲职,平日很少过府。今日突然来访,又如此隐秘,所议何事?
她面上不动声色,柔顺答道:“无妨,我在此等候便是。”她退至游廊拐角处,假意欣赏廊下摆放的几盆秋菊,目光却飞快地扫过书房四周。
书房左侧有一扇支摘窗,因着秋日天气爽朗,窗子向上支起了一半,透透气。隐约的人声从窗内流出,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沈辞清心念电转,对沈忠歉然道:“忠叔,我忽然想起长姐还交代我去针线房取个花样子,去去便回。”
沈忠不疑有他,点头应允。
沈清辞转身,却并未走向针线房,而是绕到书房后侧。那里有一小片竹林,紧贴着书房后墙,平日少有人至。她提起裙摆,悄无声息地潜入竹林深处,尽可能靠近那扇支起的窗户。竹叶沙沙,恰好掩盖了她极轻微的脚步声。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父亲沈巍沉郁的声音率先清晰起来:
“……敬之,你所言之事,我岂能不知?但如今朝中风气如此,陛下潜心修道,阁老们只知清谈党争,谁肯真正关心边塞将士的死活?户部那群蠹虫,只知道哭穷卡要!”
另一个粗豪却带着压抑怒气的男声响起,想必就是那位赵将军:“侯爷!末将并非不知难处!可…可这也太过分了!兵部核验的册子上,我营中满额应是三千人,可实际能操练的,不足两千!就这两千人里,还有不少是老弱充数!吃空饷吃到这个地步,一旦上头巡查,或是北边真有动静,如何遮掩得住?”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沉。
“遮掩?”沈巍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谁要来查?谁会真查?不过是走个过场。上下打点好了,巡查使自然能看到‘兵强马壮’。”
“但侯爷!”赵将军语气急切,“这还只是人数!军械更是不堪入目!库里的弓弩,十有三四是坏的,箭矢锈蚀,刀枪卷刃。去年拨下来那点可怜的军费,说是更换装备,结果…结果层层盘剥,到最后,只给兄弟们换了几双靴子!还是劣皮做的,不到一月就开了线!”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由提高了几分:“粮饷更是常年拖欠!兄弟们怨声载道,若非念着一点旧情和军法,怕是早就…侯爷,您是知兵的人,您说,这样的兵,这样的装备,一旦北狄叩关,我们拿什么去挡?拿血肉之躯吗?!”
“噤声!”沈巍厉声低喝,似乎警惕地看了看窗外。
沈清辞立刻缩身,隐在竹丛后,心脏怦怦直跳。
书房内沉默了片刻,沈巍的声音再次响起,压得更低,却透着一股无力:“挡?拿什么挡?如今这朝野上下,早已烂透了!文官视武将为粗鄙匹夫,克扣军饷中饱私囊者,比比皆是!甚至…甚至有人暗中与北狄走私交易,资敌以铁器粮草!这等自毁长城之事…”
后面的话,沈清辞听不清了,似乎两人走到了内间。但仅仅是听到的这些,已足够让她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空饷!劣械!欠饷!甚至资敌!
她知道边军情况可能不好,却没想到竟已糜烂至此!这已不是简单的武备松弛,而是从根子上烂掉了!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有战斗力?如何能保卫疆土?
北狄…北狄近年来屡有犯边,若他们得知大周边防虚设至此…
沈清辞不敢再想下去。她悄无声息地退出竹林,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裙和呼吸,面色如常地转回书房前院。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书房门才打开。一位身着半旧戎装、面色沉郁的中年将领大步走出,对着送出来的沈巍抱了抱拳,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背影透着几分悲凉和愤懑。
沈巍站在门口,望着赵将军远去的方向,眉头紧锁,久久不语。
“父亲。”沈清辞上前,敛衽行礼,声音轻柔,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沉寂。
沈巍回过神,看到是她,神色缓和了些:“是清辞啊,何事?”
“长姐命女儿来回禀后院修缮厢房的用度账目。”沈清辞双手呈上账册,低眉顺眼,仿佛刚才什么都未曾听见。
沈巍心不在焉地接过,随意翻看了两眼,便道:“嗯,清鸢办事,我是放心的。就按这上面办吧。”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边军烂摊子和朝中糟心事,哪里会在意这点后宅小账。
“是。”沈清辞应下,接过批回账册,行礼告退。
转身离开的刹那,她脸上的温顺恭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凉的凝重。
秋风拂过,带来浓郁的木樨甜香,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这侯府的富贵安宁,这京城的歌舞升平,原来都建立在如此脆弱不堪的沙堆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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