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空气凝滞如冰,柳嬷嬷压抑的啜泣声是唯一能证明时间仍在流动的迹象。
沈清辞裹着那件粗糙却温暖的旧棉袄,手里的半个馒头如同冰冷的石块,再也难以下咽。
春桃被拖走时可能的哭喊、柳嬷嬷话语里透露出的无数类似悲剧、以及自身切肤之痛的屈辱……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在他脑海中反复碾压。
畜生……都是畜生…… 最初的、属于“陆铮”的暴怒依旧在心底灼烧,但却被一层更厚、更沉的冰壳紧紧包裹住了。
那冰壳的名字叫现实。
纯粹不计后果的愤怒,在这个世界行不通。
它不仅会焚毁自己,更会轻易地牵连身边那些更弱小、更无力的人。
春桃的血,就是最冰冷的警示。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掠过那些森然林立的牌位。
此刻看去,它们不再仅仅是压迫的象征,更是一部沉默而残酷的历史,一部由无数“春桃”和“沈清辞”的尸骨垒砌而成的历史。
他,陆铮,来自一个标榜“平等”的时代,却一头撞进了这赤裸裸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
难道……我真的错了?
这个疑问不再仅仅是念头,而是化作了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开了他过去二十多年构建的所有认知壁垒。
他错得离谱。
他错在将现代社会的部分现状当作了亘古不变的真理,并以此居高临下地评判一切。
他错在用自己的男性身份和网络上的虚拟权力,去想象和定义女性的处境,却从未真正理解那冰山之下的巨大痛苦和挣扎。
他错在用“慕强”、“红利”这样轻佻的词汇,去概括系统性的压迫和剥削。
他曾以为自己是清醒的批判者,此刻才惊觉,自己或许一直是那个体系的既得利益者和无声的帮凶。
一股强烈的、近乎呕吐感的羞愧席卷了他。
不是为了此刻的狼狈,而是为了过去那个傲慢、浅薄、散发着恶意的“铁骨铮铮”。
柳嬷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灰败的脸色和剧烈波动的眼神,以为他又是魇着了,或是冻坏了,颤声劝道:“小姐……您别吓老奴……说句话啊……这世上……再难……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日子总要过下去……
是啊,日子总要过下去。
但不是像原主那样,在沉默中凋零。
也不是像他刚才那样,企图用鸡蛋去撞击高墙。
他必须换一种活法。
一种能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活下去,并且尽可能活得像个人的活法。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祠堂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蒙尘的物件上——
那是一面被弃置不用、比闺房中那面更小些的旧铜镜,或许曾是某位守祠仆妇的用具。
他挣扎着,用冻得僵硬麻木的腿,极其艰难地、踉跄地站起身。
膝盖传来钻心的刺痛,让他几乎再次摔倒,柳嬷嬷惊呼着连忙扶住他。
他推开柳嬷嬷的手,一步一步,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挪到那面旧铜镜前。
镜面模糊,映照出的是一个极其狼狈的身影:发髻散乱,珠钗歪斜,脸上泪痕与灰尘交错,脸色苍白如鬼,唯有一双眼睛,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短暂的进食,燃着两点幽深的光。
这是一张属于“沈清辞”的、脆弱不堪的脸。
但此刻,陆铮看着镜中的影像,感受到的不再是纯粹的厌恶和排斥。
他看到的是一个受害者,一个幸存者,也是一个见证者。
他看到的是这具身体原主无声的抗争和血泪。
他看到的是春桃们被轻易碾碎的命运。
他也看到了……自己那可笑、可悲、又可耻的过去。
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腾,最终凝聚成一种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决心。
他缓缓抬起依旧冰冷颤抖的手,轻轻拂过镜面,拂过那张苍白脸颊上的泪痕。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然后,他对着镜中那个影像,用一种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只有他自己和身旁惊愕的柳嬷嬷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低语,仿佛立下最郑重的誓言:
“沈清辞……”
“我……占用了你的身体,你的身份……”
“也看到了……你的痛苦,你的不甘。”
“我嘲笑过你,鄙夷过你……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何等愚蠢。”
他的声音顿了顿,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继续道:
“我无法立刻改变这吃人的世道……”
“我或许……也回不去那个……让我变得傲慢无知的地方。”
“但是——”
他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那两点幽光如同淬火的寒星:
“从今天起,我不再只是陆铮。”
“我也不再是那个只会隐忍哭泣的沈清辞。”
“这笔债……我记下了。”
“沈茂的……王氏的……沈月柔的……还有这狗屁规矩的……”
“我会活下去。”
“用你的名字,你的身份。”
“用我过去的所有错误和愚蠢换来的这点……‘清醒’。”
“好好活下去。”
他的目光变得极其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开始审视镜中影像的价值:
“侯府嫡女……呵,这个身份是枷锁,或许……也能是武器。”
“美貌?柔弱?……也许能用来麻痹那些蠢货。”
“才名?……如果那是唯一能被认可的‘价值’,那就先抓住它。”
“还有……”
他的目光微微偏移,看向身后吓得大气不敢出的柳嬷嬷。
“……还有愿意帮我的人。”
活下去。 他想。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更好,更有力量。 然后,才能谈其他。
他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那双眼睛里,曾经的崩溃、迷茫、暴怒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转过身,对惊疑不定的柳嬷嬷轻轻说了三个字:
“我们回去。”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祠堂外的天色,已透出些许朦胧的灰白。
最黑暗的夜,似乎正在过去。
而潜藏于深渊之下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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