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鲸落感觉自己像一株被移植到盐碱地的植物，在A大艺术系这片曾经熟悉的土壤里，艰难地呼吸。无形的排斥与冷暴力如同细密的沙尘，无孔不入。他批改的作业总会收到更多“富有建设性”的质疑；他提出的教学建议在教研会上往往石沉大海；甚至他午餐时习惯坐的角落，也常常在他到来时迅速被其他老师的谈笑风生“无意”占据。
直到那天下课后，一个怯生生的女生留到了最后。她叫林薇，是班上少数几个始终认真听讲、眼神里没有掺杂其他情绪的学生之一。
“季老师，”她犹豫着开口，手里捧着一本有些年头的校刊合订本，“我……我在图书馆查资料时，偶然看到了这个。”
她翻开的页面，是若干年前A大校园艺术节的大幅报道。头版头条的照片上，一个眼神清亮、带着几分未褪青涩却难掩才华的少年，正站在一幅气势恢宏、笔触却极其细腻的巨型壁画前接受颁奖。那幅壁画，以“废墟与新生”为主题，将古典技法与现代抽象完美融合，当年曾引起不小轰动，被誉为那届艺术节“最具灵魂的作品”。照片旁边的获奖者名字，清晰印着——季鲸落。
报道详细记述了评委们的高度评价，称赞其作品“展现了超越年龄的深刻洞察力和卓绝的艺术表现力”，甚至预言他“必将成为未来画坛一颗耀眼的新星”。合订本里，还有几页是关于他代表学校参加全国大学生艺术设计大赛，斩获金奖的简讯。
林薇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敬佩：“季老师，原来您以前这么厉害！那幅《墟光》的图片我看过很多次，一直不知道是您画的！真的太震撼了！”
季鲸落看着那些泛黄的纸张和照片，恍如隔世。那些曾经属于他的辉光，早已被这些年厚重的尘埃覆盖。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也曾有过那样意气风发、全心追逐梦想的时刻，也曾凭借手中的画笔，赢得过真诚的掌声和认可。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默默合上了那本校刊。
然而，这偶然的发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林薇和另外几个对艺术抱有纯粹热忱的学生，开始私下里探寻更多关于“讲师季鲸落”的过去。他们从 archived 的学校网站、尘封的获奖记录、甚至一些早年毕业的学长学姐口中，逐渐拼凑出一个与流言中截然不同的季鲸落——一个才华横溢、曾在专业领域获得过极高认可的优秀学生。
这些信息在小范围内悄悄流传，确实让少数学生对季鲸落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轻视变成了好奇，甚至是一丝敬意。课堂上，认真听讲的眼睛多了几双。
但这微弱的辉光，在“慕砚青”这个名字所形成的巨大、永恒的阴影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很快，不同的声音出现了。在匿名论坛那个关于他的热门帖子下面，新的回复涌现：
【笑死，拿些陈年旧奖出来洗地？这就能掩盖他是慕家养子的事实了？】
【说得好像多了不起似的，不过就是个艺术比赛奖，能跟慕学长在华尔街操盘数十亿的项目比？能跟慕学长带领慕氏开拓海外市场比？】
【就是，慕学长那是实打实的商业帝国，真才实学，造福社会。他季鲸落画几幅画得了几个奖，能创造什么价值？能跟慕学长的成就相提并论？】
【我看他就是知道自己能力不行，在别的领域混不下去，才灰溜溜回来教书，还好意思提当年勇？】
【别忘了，他当年再‘辉煌’，不也还是靠着慕家才能进A大？没有慕家，他有机会拿这些奖？】
更让季鲸落感到无力的，是某次系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在课间闲聊时，似乎无意地提了一句：“鲸落啊，你当年的《墟光》确实灵气逼人。不过嘛，搞纯艺术，终究是小道。还是要像砚青那样，脚踏实地，做一番真正的事业，才不辜负……嗯，不辜负大好年华。”老教授话语顿了顿，终究没说出“不辜负慕家的培养”，但那未尽之意，像一根柔软的刺，扎得更深。
“真正的事业”……原来在这些人眼里，他倾注心血的艺术，他曾经视若生命的热爱，只不过是“小道”。而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唯一标准，似乎就是能否达到，或者至少靠近慕砚青所在的高度。
他甚至亲耳听到两个学生在走廊争论。
一个说：“我觉得季老师挺有才华的，他讲的构图理论很透彻。”
另一个立刻反驳：“有才华又怎样？能跟慕学长比吗？慕学长那是天之骄子，他季鲸落充其量就是个有点天赋的普通人，还偏偏要待在慕学长的阴影下，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原来他仅仅是想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找一份工作，安静地生活，在这些人看来，也是一种对慕砚青光环的僭越和“不自量力”。
那些被重新挖掘出的“辉煌历史”，非但没有成为他洗刷“污名”的筹码，反而成了衬托慕砚青更加伟岸的注脚，成了他“果然不如慕砚青”的新证据。他过去的努力和成就，在慕砚青那庞大到令人绝望的世俗成功面前，被贬低得一文不值。
季鲸落站在空无一人的画室里，窗外是慕氏集团摩天大楼的璀璨灯火，那里是慕砚青的世界，一个他永远无法触及，却永远笼罩着他的世界。他低头看着自己因为长期拿画笔而略带薄茧的手指，那曾经能创造出被称赞为“具有灵魂”的作品的手，此刻却只觉得无力。
尘封的辉光偶然重现，却照不亮前路，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身处境的荒谬与绝望。那轮名为“慕砚青”的太阳实在太过耀眼，以至于他这点微弱的星火，连存在的资格，似乎都成了错误。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甚至他过去那点微不足道的成就，最终都只会被纳入与那个人的比较之中，然后被碾碎，被遗忘。
他缓缓闭上眼，将那本校刊塞进了书架最深的角落，如同再次埋葬那段短暂的、属于自己的光。阴影，依旧浓重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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