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那虚掩的门后,仿佛藏着能救命的粮食。
她站在巷口,风吹起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裙摆,裙摆上打了好几个补丁,都是用碎布拼的,像一面破败的旗子。她想起林生临走时的样子——他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拍着她的肩,笑得露出两排白牙:“晚晚,等我回来,咱就把日子过起来。”那时他眼里的光,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又想起公婆待她的好。刚嫁过来时,她不会做针线活,婆婆就手把手教她,夜里还把好吃的偷偷塞给她;公公话少,却总在她下地回来时,默默把水缸挑满。
她甚至想起自己曾在村口的土地庙前许愿,跪在泥地里磕了三个响头,求菩萨保佑她和林生白首偕老,侍奉公婆百年。
可菩萨没听见她的愿。
当她从巷子里走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她手里提着一小袋糙米,还有两个干硬的窝头,口袋里还剩几十文钱——那是她用自己换的。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了,留下一道道僵硬的痕迹,像画上去的疤。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布裙,不知何时沾上了一块深褐色的污渍,怎么拍也拍不掉。
她不敢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亮得刺眼,像林生临走时看她的眼睛。她只低着头往家走,脚下的路坑坑洼洼,像是永远也走不完。鞋底的血泡又磨破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她感觉不到疼,心里的疼早就盖过了一切。
快到村口时,她遇见了村西头的王大娘。王大娘挎着个空篮子,看见苏晚,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晚丫头,你这是从镇上回来?换着吃的了?”
苏晚点点头,把手里的米袋往身后藏了藏,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嗯,换了点。”
王大娘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落在她裙摆的污渍上,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叹了口气:“丫头,你……唉,也是没办法。”她没再多说,只是拍了拍苏晚的胳膊,转身走了。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王大娘的背影,突然觉得浑身发冷。那声叹息像根针,轻轻一下,就刺破了她强撑的体面。
她加快脚步往家赶,推开家门时,婆婆正站在院子里张望,看见她手里的米袋,眼睛里终于有了点光:“可算回来了!你公公刚才又晕过去了,我正急得没办法……”
苏晚把米袋递给婆婆,没说话,转身去灶房烧水。她蹲在灶门前,往灶膛里添柴,火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片麻木。她不敢看自己的手,那双手刚才还在做着最肮脏的事,现在却要淘米、做饭,喂饱她想守护的人。
水开了,她把米倒进去,米太少,只能多掺点野菜。野菜是她前几天在坡上挖的,有点苦,还有点涩,可现在,这已经是难得的吃食了。
饭做好时,公公醒了。婆婆把粥端过去,用勺子一点点喂他,嘴里不停地说:“慢点喝,有米,能活命了……”
苏晚坐在灶房的门槛上,看着他们,手里攥着那个干硬的窝头,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不是饿的,是恶心。她想起巷子里那个满脸横肉的老鸨,想起那个掐着她胳膊的男人,想起那股令人作呕的脂粉味……
她冲到院子里,扶着墙干呕起来,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呛得她眼泪直流。
“晚丫头,你咋了?”婆婆听见动静,走出来问。
“没事,娘,”苏晚用袖子擦了擦嘴,勉强挤出个笑,“可能是风吹着了。”
婆婆看了她一眼,没再问,转身回屋了。苏晚知道,她大概也猜到了些什么,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谁也不愿捅破那层纸。
从那天起,苏晚隔三差五就会去镇上。有时是清晨,天还没亮就出门;有时是深夜,踩着月光回来。每次回来,总能带回些吃的,有时是米,有时是粗粮,偶尔还能换回几文钱,给公公抓副便宜的草药。
公婆的气色渐渐好了些,能下地走动了,只是看她的眼神,渐渐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再像从前那样拉着她的手说贴心话,有时甚至会刻意避开她的目光,吃饭时也总是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没人再提起林生,也没人问她在镇上过得好不好。
苏晚不在意。她只想让他们活着,等林生回来。只要林生回来了,一切就都好了。他会明白的,他那么疼她,一定会明白她的不得已。
她把自己藏在深夜里,在灶房的水缸边一遍遍洗着身上的污秽。冷水冻得她骨头疼,可她总觉得洗不干净,那股脂粉味像是钻进了骨头缝里,怎么搓也搓不掉。她不敢照镜子,怕看见自己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怕看见那张曾经被林生夸过“好看”的脸,如今变得面目全非。
她常常在梦里回到刚嫁给林生的时候。那时也是夏天,地里的麦子刚割完,空气里飘着麦香。林生牵着她的手,走在洒满月光的田埂上,他的手很暖,掌心有层薄茧,却很有力。他说:“晚晚,我这辈子都会对你好,不让你受委屈。”
梦醒时,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空荡荡的床上。灶房里传来公婆熟睡的鼾声,那么安稳,却衬得她的世界一片荒芜。
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银簪,簪头的缠枝莲硌着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些。她把簪子紧紧攥在手里,直到指节发白——这是她唯一的念想了,是她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攥着的最后一点光。
只要等林生回来就好了。
她一遍遍对自己说,像是在念咒语。
可她不知道,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空。有些光,一旦灭了,就再也亮不起来了。
窗外的风还在吹,刮过院角那棵枯死的老槐树,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哭。苏晚抱着膝盖,缩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一点点吞噬这个屋子,也吞噬掉她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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