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绾的话,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裴砚平静无波的眼底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不值得?”他重复着这三个字,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玩味的审视。“那如今,又是什么让秦小姐觉得‘值得’了?”
他的目光如无形的蛛丝,细细密密地缠绕过来,试图捕捉她每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是落水后的幡然醒悟?是家族凉薄后的心灰意冷?还是……另有所图?
秦绾坦然迎视着他的目光,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大人今日寻我,想必不只是为了满足好奇,或是赠药示好这般简单。可是在‘清丈田亩’一事上,遇到了大人幕僚也未能解决的难题?”
她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病弱的虚软,但话语里的笃定与敏锐,却让裴砚无法等闲视之。
他沉默了片刻,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这确实是他今夜找她的主要原因。他派去核查漕运的人带回的消息,印证了此女并非信口开河。而“清丈田亩”的推进,确实遇到了预想中最棘手的阻力——几家盘根错节的勋贵联合抵制,手段层出不穷,让他麾下的幕僚也有些束手无策。
“确实。”裴砚没有否认,他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既虚弱又深不可测,“以卢阳侯、永昌伯为首的几家,彼此联姻,利益勾连,态度强硬,拒不配合。强行推进,恐引朝局动荡。”
“卢阳侯……永昌伯……”秦绾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脑中迅速调取着原主零星记忆和那本小册子里的信息。卢阳侯府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内囊早空,全靠着祖上余荫和各地庄园的产出维持体面。永昌伯则更不堪,唯一的嫡子是个只会斗鸡走马的纨绔……
她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洞悉的光芒:“大人可知,卢阳侯最宠爱的那位庶出三公子,上月刚在城西的暗窑里,为一支前朝孤品玉簪,与人争风吃醋,失手打死了南边来的一个盐商之子?此事虽被侯府强行压下,但苦主家人,似乎并未完全打点妥当。”
裴砚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秦绾继续道,语气不疾不徐,仿佛在谈论天气:“还有永昌伯那位嫡子,前几日在赌坊,不仅将名下两个庄子输了出去,还欠下了印子钱,利滚利,如今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逼债的人,已经找到伯府门上了吧?”
这些勋贵子弟的龌龊事,在京中并非毫无风声,但大多流传于市井或特定的圈子,且被各家尽力遮掩。裴砚自然有他的情报网络,但一个深闺少女能如此清晰地道出其中关键,甚至包括一些尚未完全浮出水面的细节,这就绝非“偶然听闻”可以解释了。
她仿佛在混乱的线团中,精准地捏住了那几个最脆弱的线头。
“分化瓦解,拉一批,打一批。”秦绾重复着那日在湖边的话,目光清亮地看着裴砚,“卢阳侯与永昌伯,外强中干,内部矛盾已生,正是杀鸡儆猴,亦可拉拢利用的最佳人选。大人只需派人稍加引导,让那盐商家属去京兆尹喊冤,或者让逼债的人闹得再大些……他们自顾不暇之时,还有多少心力联合抵抗‘清丈’?”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冷静:“甚至,大人可以暗示,若他们愿意主动配合,率先清丈田亩,过往一些不甚严重的小事……或可网开一面。毕竟,他们要的,不过是维持体面,和保住最后的根本。大人给的‘体面’,他们岂敢不接?”
书房内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裴砚深邃的眼底,终于不再是单纯的审视与好奇,而是凝聚起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重视。他重新坐直身体,隔着书案,目光沉沉地落在秦绾身上。
这个女子,不仅能看到问题的关键,更能提出具体、狠辣且行之有效的策略。她对人心、对利益的把握,精准得可怕。这绝不是一个十五岁闺阁女子应有的心智。
“你想要什么?”他直接问道。展现价值之后,便是索要回报。他很清楚这其中的规则。
秦绾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与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之间,必须建立起一种稳固的,至少是暂时稳固的“合作”关系。
“三样东西。”她伸出三根纤细的手指,语气平稳而清晰。
“第一,我需要自由。并非完全不受限制,而是需要能够合理、定期出入侯府,处理私事的权力。这一点,以大人之能,想必难难做到。”
裴砚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第二,我需要借势。在我需要的时候,借用大人您的名头,震慑一些宵小之辈。”比如,那些侵占她产业的蛀虫。
“可。”裴砚应下。一个名头而已,无关痛痒。
“第三,”秦绾目光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日若我与侯府,乃至其他势力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在我占据道理的前提下,我需要大人一个明确的立场,至的,是袖手旁观的承诺,而非站在我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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