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清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与浓厚的兴趣,他看向陈骏,笑容不变,折扇却微微一顿:“哦?这位兄台见解独到,以天道喻人事,令人耳目一新。依兄台之见,这‘自然民生之道’、‘万物自化之理’,又当如何体察、遵循呢?莫非效仿上古,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他语带调侃,实则是在质疑道家理念在广土众民的帝国时代的实际可行性,点出其可能存在的“迂阔”之处。
陈骏迎着他的目光,淡然道:“非是退回上古。道在万物,亦在万民。体察之道,在于‘无为而无不为’。非是无所作为,而是不妄为,不强为,不逆物性、民心而为之。法令规章,当如疏导江河,因其势而利导之,而非筑堤壅塞,强令改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即天心,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严刑峻法,或可收一时之效,然若悖逆民生,犹如堵川,终有溃决之日。秦二世而亡,岂非法网不密、刑不峻乎?” 他再次将问题引向根本,强调政策的出发点是顺应自然与民心,而非单纯追求统治效率,并以秦朝覆灭为例,暗指慕容清所提“法”之效用若背离根本,终将失败。
慕容清眸光微凝,脸上笑容依旧,却少了几分随意,多了几分认真:“兄台所言‘民心即天心’,发人深省。然,民心如流水,散漫无形,何以汇聚?何以引导?若无礼法规范,无权威震慑,恐成一盘散沙,甚至滋生暴戾。圣人制礼作乐,朝廷设律明刑,岂不正是为了‘因其势而利导之’?若无此‘势’(指礼法权威),何以‘利导’?” 他巧妙地将“礼法”本身也解释为一种“势”,试图将陈骏的观点纳入自己的框架,强调权威与规范的必要性。
陈骏微微摇头:“礼法非为造势,而当为显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礼法若悖离公道,徒为私器,则其‘势’愈强,其害愈深。权威若非源自公心正道,而源于强权威慑,则如沙上筑塔,终难持久。疏导之水,自有其力;强壅之川,终酿其祸。关键不在‘法’之本身,而在其心其旨,是为一己之私、一家之利,还是为天下众生之‘自然’。” 他的话语,已然隐隐触及了统治合法性的根源问题,直指慕容世家这等门阀大族可能存在的“私心”,将理念之争提升到了更高的层面。
一时间,楼内鸦雀无声。众人皆被这番交锋所吸引,虽未必能完全理解其中深意,却能感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体系的碰撞。慕容清代表的,是立足于现实统治、强调秩序与效用的世家的、儒法结合的实用主义;而陈骏代表的,则是源于道门、强调顺应自然与民心根本的自然天道观。
慕容清凝视陈骏片刻,忽然抚掌轻笑,打破了沉默:“妙!妙哉!与兄台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兄台所言天道民心,确是根本,发人深省。清受教了。” 他并未继续争论,而是大方地表示赞赏,展现了世家子的气度,但也巧妙地终止了这场可能深入敏感领域的辩论。他心中已然明了,眼前此人,绝非寻常寒士,其思想之深度、立场之鲜明,远超预期。
陈骏亦不再多言,拱手微微一礼,重新归于沉默。他知道,这仅仅是理念交锋的序幕。慕容清今日设此清谈会,绝非为了探讨学术,其背后必然有更深的图谋。而自己这番言论,虽暂时占了上风,却也无疑更加暴露了自己与道门的深厚渊源以及独特的思想立场,必将引起慕容清更深的关注与警惕。
清谈会又持续了片刻,但经过方才那番交锋,后续的讨论显得索然无味。不久,慕容清便以另有要事为由,优雅地结束了聚会,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陈骏随着人流走出望江楼,心中并无丝毫轻松。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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