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东家一行人抵达时,早有眼尖的伙计通禀进去。片刻,一名身着簇新宝蓝色绸缎长衫、头戴一顶镶着小块翠玉的瓜皮小帽、留着两撇精心修剪过的鼠须、眼珠滴溜溜乱转的干瘦中年男子,迈着方步迎了出来,正是“锦绣阁”专司验收、采购的管事,姓刁,名德财。此人未语先笑,发出阵阵如同夜枭般假惺惺的笑声,拱手道:“哎呦呦!周老东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路上辛苦,辛苦!快请里面奉茶!货物直接卸到后院库房验看便是,一切都按规矩来!” 言语热情得过分,目光却如同最苛刻的验布匠,飞快地在三辆略显寒酸、风尘仆仆的骡车以及周老东家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上扫过,嘴角那抹虚伪的笑容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算计。
货物被小心翼翼地搬运到后院宽敞通风、却略显阴冷的库房前。青石板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显示出“锦绣阁”管理的严格。刁管事装模作样地清咳一声,拿出一个紫檀木算盘和一本用宣纸线装、封面写着“验货录”的厚厚册子,指挥着四名膀大腰圆、眼神呆滞的学徒开始逐一开箱验货。他验货的过程,缓慢得令人心焦,且挑剔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他几乎是将绸缎对着天光,一寸寸地摩挲、审视,指甲时不时地划过锦缎表面,检查是否抽丝,鼻子几乎要贴到面料上,嗅闻是否有霉味或异味,嘴里更是不停地发出各种夸张的惊叹与惋惜:
“哎呀呀!周老东家,您瞧瞧这匹杭纺,这水色,这柔韧度,比之上次那批,可是天差地远呐!你看这光泽,晦暗不明,怕是受了潮气吧?” 他指着绸缎上一处几乎看不见的、或许是搬运时溅上的极小水渍痕迹大做文章。
“哟!这匹苏绣的百子图,这边角怎么有几道折痕如此之深?像是被重物压过许久,这可大大影响品相了!卖给贵人,可是要砸招牌的!”
“啧啧啧,还有这金陵云锦,看看这织金线,似乎也没以往那般匀称密实了嘛!是不是织工手艺退步了?还是……以次充好?” 最后一句,已是带着明显的质疑与挑衅。
他每挑出一处“毛病”,便用朱笔在那本“验货录”上重重划上一笔,嘴里还低声念叨着折价的百分比,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显然是在为后续的疯狂压价积累“依据”。
周老东家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与憋屈,脸上勉强挤出笑容,耐心解释道:“刁管事,此次路途遭遇山匪劫掠,九死一生,您也是有所耳闻的。能保住这些货,已是托天之幸。这些微瑕,实在是在运输颠簸、仓促整理中难以避免,于整体成色、耐用并无大碍,价格上……可否酌情考量?”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周老东家!” 刁管事立刻打断,皮笑肉不笑,鼠须一翘一翘,“我们‘锦绣阁’做的可是郡城里顶尖的生意,往来非富即贵,讲究的就是个‘完美无瑕’!客人眼光毒辣着呢,一丝一毫的瑕疵都瞒不过去!这价格嘛……若按原契约定,只怕我们东家那里,万万交代不过去啊!” 他终于图穷匕见,将“东家”抬了出来施压。
接着,便是一场冗长、艰难且令人心力交瘁的拉锯式讨价还价。刁管事仗着商队新遭重创、急于将货物变现周转的心理,死咬住“货物有瑕”、“数量不足”两点不放,将价格一压再压,从原价的八折,一路压到六折,几乎到了让周老东家血本无归的地步。周老东家据理力争,额角青筋隐现,脸色由红转白,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雷老镖头在一旁看得怒目圆睁,蒲扇般的大手几次按上刀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哼声,若非周老东家连连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只怕早已按捺不住火爆脾气。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周老东家几乎要气馁妥协之际,一直沉默地跟在周老东家身后、看似只是个负责记录的低级文书、毫不起眼的陈骏,忽然不疾不徐地上前一步,对着唾沫横飞、志得意满的刁管事拱了拱手,语气平静得如同深潭之水,不起丝毫波澜,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刁管事,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阁下。”
刁管事正说到兴头上,被人打断,极为不悦,三角眼一翻,斜睨着陈骏,见他年轻面生,衣着普通,顿时露出鄙夷之色,呵斥道:“你是何人?此地有你插话的份吗?没看见我正在与周东家商议要事?”
周老东家连忙接口道:“刁管事息怒,这是敝号新聘的陈先生,暂时帮忙处理账目文书。”
陈骏对刁管事的无礼视若无睹,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径直问道,语速平稳,却每个字都带着分量:“请问刁管事,敝号周记与贵阁此次绸缎交易,所依据的,是去岁腊月签订的那份编号为‘甲辰柒叁’的契约吧?契约副本,敝号尚存。根据契约第三款第二条,明文规定:‘凡货物运输途中,因遇兵灾、匪患、洪水、大火等不可抗之力而致损毁、短缺者,卖方须提供地方官府或同业公会验明之凭证,则短缺部分之货款可免,已交付部分之价格,须按契约原价九成五结算,不得以任何理由克扣。’ 不知此次山匪劫掠,算不算‘匪患’这一‘不可抗之力’?贵阁要求按远低于九成五的价格结算,依据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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