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小年次日。破晓时分,天色阴沉如铅,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运河上空,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凛冽的朔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呼啸着刮过空旷的码头,卷起地上的尘土、枯草和零星的碎冰,抽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河水特有的腥冷气息,混杂着冬日特有的、万物凋零的枯索味道。漕帮分舵在这肃杀的晨光中,褪去了昨夜宴席残存的、虚假的暖意与喧嚣,显露出它冰冷、坚硬、弱肉强食的本质。
陈骏几乎一夜未眠。
杂物房内寒气刺骨,破旧的棉被根本无法抵御深入骨髓的冰冷。然而,比寒冷更让他难以安枕的,是脑海中反复翻腾、挥之不去的影像与思绪。昨夜那落魄文士看似踉跄、实则玄妙无穷的每一步,张彪那深不见底、最终放任离去的沉默,自己那场心血来潮、近乎赌博的递酒之举,以及最后那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的深邃一瞥和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有心了”……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后怕、侥幸、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以及更深的、对未知的恐惧,如同冰与火在他胸中交织冲撞,让他心神激荡,难以平静。
天光微亮,他便挣扎着爬起,用刺骨井水狠狠泼在脸上,试图用这尖锐的冰冷驱散脑中的混沌与疲惫。随后,他像往常一样,抱起那几本厚重的账册,缩着脖子,微躬着背,步履匆匆地赶往那间四面透风的记账棚。他努力维持着平日那副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呆气的文书模样,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心湖最底层,不敢泄露分毫。
但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凝滞感,如同清晨的寒雾,弥漫在整个分舵。码头上力工们搬运货物的号子声似乎比往日低沉了许多,少了些蛮横,多了些沉闷。往来巡逻的帮众步伐也显得格外沉重,眼神交汇时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谨慎和探究。昨夜那场不速之客引发的风波,显然并非雁过无痕,而是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投下了一颗足以改变暗流的石子。
果然,就在他刚刚在冰冷的木凳上坐定,呵着冻得发僵、泛白的手指,准备摊开账本,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投入那些枯燥数字中时,一个沉稳、规律、带着独特韵律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由远及近,清晰地在棚外响起,最终停在了门口。
陈骏的心脏骤然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呼吸都为之一滞。他抬起头,看到张彪那精悍如山岳的身影,正立在棚口,挡住了本就稀薄的天光,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他今日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深灰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短褂,面容冷峻,线条硬朗,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如同实质般,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锁定了陈骏。
“张头儿。”陈骏连忙站起身,下意识地垂下眼帘,避开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身体微躬,用带着一丝因寒冷和紧张而产生的、恰到好处的微颤声音,恭敬地行礼。
张彪没有立刻回应,迈步踏入棚内。他身形不算特别魁梧,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沉凝的力量感,让这狭小空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棚内简陋的摆设——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堆叠如山的陈旧账册,角落里散发着霉味的铺盖,最后,重新落回到陈骏那低垂的、显得十分恭顺的脸上。沉默在寒冷的空气中蔓延,只有寒风穿过墙壁缝隙发出的呜咽声。
“昨夜的事,”张彪终于开口,声音平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每个字都敲打在陈骏的心弦上,“你怎么看?”
来了!最担忧的质询终究还是来了!陈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后背倏地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内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粘腻感。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甚至让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用尽可能茫然、后怕,甚至带着些许未散惊恐的语气,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回……回张头儿的话……昨夜……昨夜那位先生突然闯进来,样子……样子甚是骇人,小子……小子当时吓得魂都快飞了……从未……从未见过那般情景,心中……心中只是惶恐……幸得……幸得张头儿您处置得当,方才……方才化险为夷,没出什么乱子……”
他完美地扮演了一个被突发事件吓破了胆、至今心有余悸的怯懦小人物形象,将重点完全放在自己的“恐惧”和对张彪“英明”的感激上。
张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审视着他每一丝肌肉的细微颤动,每一寸眼神的闪烁。棚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寒风不知疲倦地嘶鸣着。
“惶恐?”张彪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除了惶恐,可还察觉到其他……不太对劲的地方?比如,那人的步法?言行举止,有何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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