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那场近乎闹剧的风波,如同投入浑浊河水中的一颗石子,荡开几圈涟漪后,水面似乎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油污被河水和沙土掩盖,笑谈随着日夜更迭逐渐淡去,力工们古铜色的脊梁依旧在监工时而急促、时而拖沓的吆喝声中起伏,沉重的货箱被一次次扛起、放下,仿佛癞头那日的狼狈不过是枯燥岁月里一段无足轻重、可供茶余饭后咀嚼片刻的谈资,很快便被新的疲惫与麻木所覆盖。
然而,水面之下,某些细微的流向,却已悄然改变。这种改变无声无息,却如同深水中的暗流,更能牵引事物的本质。
陈骏依旧是那个最早踏入记账棚、最晚一个离开的青色身影。他微低着头,步伐较之以往似乎更加轻捷,也更加谨慎,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冰面上,需要预先感知脚下的虚实。那日之后,赵虎及其手下那帮惯于欺压弱小的帮众,表面上的气焰确实收敛了许多。以往那些明目张胆的推搡、充满恶意的冲撞、以及指桑骂槐的污言秽语,几乎销声匿迹。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不适的、冰冷的氛围。那是一种彻骨的漠视,仿佛他这个人已不复存在;偶尔交错而过时,他能清晰地捕捉到那阴恻恻的、如同淬了冰的毒蛇信子般一闪而过的目光,那目光中蕴含的怀疑、未消的怨毒,以及一种等待时机的耐心,比直接的殴打更让陈骏感到脊背发凉。他心知肚明,这不是结束,而是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宁静。暂时的退让意味着更深的忌惮,潜伏的危机往往比明面的冲突更为致命。他因此更加警惕,将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如同夜行的狸猫,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危险的信号。
但与此同时,一些极其微妙的变化,也未能逃过陈骏那日益敏锐的感知。一些原本对他完全漠不关心、只当他是个会写算的摆设的底层力工,在排队领取工钱,或需要交接货单时,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那绝非亲近或友善,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物——有一丝因见到恶霸出丑而带来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快意,有几分对这个能令赵虎吃瘪的“文弱书生”悄然升起的好奇,但更多的,则是一种谨慎的、持币观望的审视。他们依旧不会与他多言,保持着距离,但那种纯粹的、看待无用之物的轻蔑,似乎悄然淡去了一些。这种变化细微得如同蛛丝,却让陈骏更加确信,自己那日兵行险着,虽是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火山口,但也确实在这潭充斥着弱肉强食法则的死水中,凭借微弱的智慧之光,搅动了一丝于他有利的、关乎生存空间的涟漪。
然而,陈骏并未因此有丝毫的欣喜或松懈,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压力,如同渐渐聚拢的乌云,开始笼罩在他的心头。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另一道更加深沉、更具分量、也更为危险的目光,开始时不时地、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如同高飞的鹰隼,锁定了地面上一只行为略显异常的猎物。
这道目光的主人,是张彪。
张彪,在这漕帮分舵中,是地位仅次于张爷的实权人物之一,人称“开山手”。他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身材算不得魁梧如山,却异常精悍结实,整个人站在那里,便如一根千锤百炼、深深打入地下的铁桩,沉稳得令人心慌。常年的风吹日晒,给他的面容镀上了一层厚重的古铜色,脸上的线条如同被斧凿刀刻过一般,冷硬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一双眼睛并不算大,却亮得异常,看人时习惯微微眯着,那缝隙中透出的目光,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性的力量,能轻易剥开层层伪装,直窥内里的虚实。他平日话语极少,惜字如金,但每一句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在帮中威望颇高,不仅因其资历,更因其手段狠辣果断,据说一双铁掌曾真真切切地劈断过碑石,是真正练就了上乘硬功的高手,其境界与实力,远非赵虎那种只靠蛮力与狠劲欺压良善的街头混混可比。
在以往,张彪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只会扫过码头运作的大局——货物的吞吐、船只的调度、以及可能存在的安全隐患。像陈骏所在的这个偏僻角落的记账棚,以及棚里这个无足轻重的小文书,根本入不了他那双审视江湖风波的法眼。但最近这几日,陈骏数次敏锐地捕捉到,当自己在那简陋的棚下伏案疾书,密密麻麻的数字在笔下流淌时,或是穿梭于堆积如山的货栈间,仔细清点核对各类物品时,背后颈窝处,总会隐隐生出一丝被针刺般的异样感。
那是一种冷静的、不带丝毫情绪温度的、纯粹的审视目光。它停留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偶然一瞥的范畴。这目光并不凌厉逼人,却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水银泻地般的质感,仿佛能将人从里到外、连皮带骨地掂量个通透。
起初,陈骏以为这只是连日紧张产生的错觉,或是赵虎一伙人更为隐蔽的窥视。但他很快便排除了后者。赵虎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戾气和浮躁的情绪,如同躁动的火焰;而这道目光,则更像寒潭深水,平静无波,却暗藏机锋,是一种基于经验和本能的、居高临下的评估与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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