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卿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他没有再问,径直走向“听雨轩”。
这里曾是父亲的精神堡垒,满架的诗书,墙上的山水画,案头的文房四宝,都染着旧式文人的清傲与沉静。如今,药罐代替了茶壶,苦涩的气味取代了墨香,衰败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母亲和二弟肖玉衡守在床前。母亲的眼睛红肿,看到他,未语泪先流。二弟起身,脸上是疲惫与忧虑交织的复杂神情,低低叫了声:“大哥。”
肖玉卿对母亲点了点头,又看向二弟,目光最终落在床上。
父亲躺在那儿,盖着锦被,露出的脸庞瘦削得几乎脱了形,面色灰败,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额前。他闭着眼,呼吸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力,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
“父亲。”肖玉卿走到床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
床上的老人似乎听到了这声呼唤,眼皮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颤动了一下,终究没能睁开。只是那原本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丝。
肖玉卿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握住了父亲那只露在被子外、枯瘦如柴、指节变形的手。触手冰凉,皮肤松弛,几乎没有血肉的感觉,只有骨头的硬度。
他想起这双手,曾经如何有力地握着毛笔,写下力透纸背的文章;如何严肃地指着他,呵斥他的“离经叛道”;又如何在他少时发烧时,笨拙而焦急地试探他额头的温度。
母亲在一旁低声啜泣,断断续续说着父亲这几日的情况。二弟默默递上一杯温水。肖玉卿只是听着,握着父亲的手,目光落在父亲灰败的脸上,神情沉静得近乎肃穆。
时间在浓重的药味和衰败气息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雨声时大时小,敲打着屋檐下的芭蕉叶,更添几分凄清。
直到夜深,母亲和二弟实在支撑不住,被他劝去歇息。江叔送来炭盆,盆里的银炭明明灭灭,散发出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房间里彻骨的寒凉。
肖玉卿独自守着。
他坐姿笔挺,又像是某种无声的仪式。目光偶尔掠过父亲痛苦呼吸的脸,偶尔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岳麓山的轮廓早已看不见,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淅沥的雨声。
父亲的呼吸越来越弱,间隔越来越长。有时,他会突然急促地喘息几下,胸口剧烈起伏,喉间的痰音令人揪心,然后又归于更深的沉寂。肖玉卿会适时地用棉签蘸了温水,润湿父亲干裂的嘴唇,或是轻轻帮他调整一下姿势。
在这死寂的守候中,金陵的一切却像默片般在脑中回放:北极阁会议桌上摊开的绝密图纸,罗云净推演公式时微蹙的眉头,曹彦达在档案室确认身份时那惊心动魄的一瞬,无数个在电键上敲击出无形烽火的深夜……
那里是他的战场,是他的信仰所系,是他不惜为之潜伏、周旋、甚至牺牲的“远方”。
而眼前,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书斋,床上气息奄奄的老人,是他血脉的源头,是他无法推卸的“近处”。
两种人生在此刻交汇,却如同水与油,界限分明,无法相融。他无法向父亲剖白心迹,正如父亲或许至死都无法真正理解,这个背离了“读书致仕”传统路径、投身行伍又转入诡谲情报世界的长子,内心的图景究竟是何模样。他们之间,隔着时代,隔着选择,隔着太多无法言说的秘密。
一种深切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浸透四肢百骸。这疲惫,比在敌营中心弦紧绷更耗神,比在生死边缘行走更蚀骨。那是灵魂被撕裂后,空旷的钝痛。
凌晨时分,雨停了。
窗外透进一点熹微的、惨白的天光。父亲忽然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含糊的音节。肖玉卿立刻俯身凑近。
“……玉……卿……”气若游丝,几乎难以捕捉。
“父亲,我在。”他握紧了那只冰冷的手。
父亲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丝眼皮。那双曾经清亮、锐利的眼睛,此刻浑浊得像蒙了厚厚的尘翳。他吃力地转动着眼珠,目光在肖玉卿脸上停留,涣散的瞳孔里似乎凝聚起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嘴唇翕动了许久,才吐出几个断续的字:“……莫……莫再……”
肖玉卿将耳朵凑得更近。
“……莫再……一个人……”父亲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好好的……成个家……”话音落下,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也终于彻底涣散,但目光却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固执地停留在肖玉卿脸上,直至完全寂灭。
肖玉卿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生命的光,如同风中的残烛,微弱地摇曳,挣扎,却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
眼皮缓缓合拢,握住肖玉卿的手,彻底失去了力量,变得完全松弛。
呼吸,停了。
窗外的天光又亮了一些,却依旧是惨淡的灰白色。房间里炭火已近熄灭,寒意重新弥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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