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看着这个肖玉卿从金陵带回汉口又从武汉尸山血海杀出来的老兵,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心中巨震。他红着眼圈,重重点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字:“好。”
几天后,周明远红着眼眶,向老方转述了肖玉卿最后的请求时,这位历经风雨、心如铁石的老情报员,也久久沉默不语。他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仿佛看到了那两个才华横溢、命运多舛的人身影交错,最终,所有感慨化作一声长叹。
“就按他的意思办吧。”老方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悲伤,“至少让‘青雀’带着一个念想,活下去。”
肖玉卿没有看错人。在他去世后,苏景行与周明远完美地执行了他的遗志。从一九四七年转战陕北的艰难岁月,到一九四八年三大战役的胜利凯歌,再到一九四九年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历史洪流,苏景行利用点验组的合法外衣,持续传递着关键情报;周明远则指挥着“甲乙丙丁”各组,在隐蔽战线屡建奇功,他们策动的起义、提供的图纸,一次次加速着胜利的进程。
他们,成了肖玉卿生命与意志的延伸。
光阴荏苒,十年转瞬即逝。
一九五六年,春。
老方,亲自来到了罗云净的住处。这位向来沉稳的长者,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
“罗云净同志,”老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受组织委托,向你正式告知:代号‘惊蛰’的肖玉卿同志,于一九四六年秋,旧疾复发,不幸病逝于渝州。”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罗云净脸上的血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死死攥紧,抑制着全身的颤抖。
十年来,他一直以为肖玉卿去了海峡对岸,在更深的黑暗中继续战斗。这个念想,支撑他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他怀着这份渺茫而坚定的希望,投身于新中国的建设。他带领团队,为志愿军改造武器,对抗美援朝的胜利贡献了智慧;他在东北的工业基地,将肖玉卿当年冒险送来的技术资料,变为共和国军工的基石。他每一次技术的突破,都仿佛在与那个看不见的那个人隔空击掌。
他等着,盼着,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重逢。
可他等来的,却是一个迟到了十年的死讯。
他沉默了很久,才对着老方微微欠身,用一种异常干涩的声音说:“谢谢组织……也谢谢您,告诉我他的消息。”
老方沉重地点了点头,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罗云净将老方送至大门口,然后回到自己的住所,关上门。
门合上的瞬间,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猛地跄踉一下,重重跪倒在地。一直强压在喉头的那股腥甜再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直喷出来,溅在冰冷的地面上,宛如一幅绝望的梅花图。
他望着那摊刺目的红,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枚冰凉的铜钱,紧紧攥在手心,想起渝州分别那夜,肖玉卿决绝的背影。
原来那不是离别,而是永诀。
“玉卿……”他紧紧抓住胸口的铜钱,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地呼唤这个装在他心里二十四年的人。随即,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醒来时,人在医院,已昏迷了五天。医生对一直守候在此的老方和阿旺摇了摇头,神情凝重。长期的忧思郁结,加上此番急火攻心,已损了根本,医院已然无力回天。
在他弥留之际,病床边只剩下老方。这位长者俯下身,声音低沉而温和:“云卿同志,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告诉我。”
罗云净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老方。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清晰地说道:
“方书记……我……想和肖玉卿同志……合葬在一起。”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灵魂吐出了那句压在心底一生的话:
“生未敢同衾,死愿同穴。”
阿旺心中不忍,转过身去暗自流泪。
老方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声音沉稳而肯定:“好。你放心,我来安排。”
得到了这个承诺,罗云净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墙壁,望向了另一个世界。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些碎片般的画面,在他即将停止跳动的心海中浮现——
是金陵深夜,青年警惕如受伤幼兽的眼神;是金陵书店中,隔着书架与他静静对视的清亮目光;是灵谷寺梅树下,对方一瞬的讶异与柔和;是北极阁会议室里,那个确认“我在”微不可察的指尖;是安全屋内,那滚烫的泪水;是……金陵寓所的墙角,在炸弹的轰鸣与死亡的尘埃里,那个带着硝烟与决绝味道的吻;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凝固成渝州雨夜中,那个清瘦决绝的背影。
窗外,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而他,终于可以去奔赴那个迟到了十年的同生共死之约。
他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许多年后,在那片他们曾为之奋斗终生的土地上,山野苍翠,炊烟安宁。无人知晓,在某个静谧的角落,一座朴素的花岗岩墓碑之下,长眠着两个人。
碑上,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云卿。
全书完
喜欢空境镜空请大家收藏:(m.xtyxsw.org)空境镜空天悦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