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路,不再是奈何桥畔那相对“熟悉”的阴土,而是某种暗沉、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石板。雾气在这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紫灰色,缭绕翻涌,其中似乎夹杂着无数细碎的、痛苦的呻吟。两侧不再是空旷,而是出现了扭曲虬结的怪树,枝干如同干枯的臂骨,叶片则像是一片片蜷缩的人耳,在无声地倾听着这地府深处的哀嚎。
越往里走,空气越发沉重。并非物理上的重量,而是一种直抵魂魄核心的威压,混杂着亿万年来在此接受审判、承受刑罚的魂灵所留下的恐惧、悔恨与绝望。我的魂体本就因锁魂链的反噬而千疮百孔,行走在这条通往孽镜台的路上,更像是被无形的锉刀一遍遍刮过,每一次抬脚都牵扯着濒临溃散的痛楚。
两名监察鬼差一前一后,沉默地押送着我。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阴冷秩序气息,与周围环境中弥漫的混乱痛苦形成鲜明对比,却同样令人窒息。他们不需要催促,因为我知道,任何迟疑都会招致立刻的、毫不留情的毁灭。那缚魂索虽然未曾加身,但它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
路旁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景象。并非实体,而是浓郁怨气与残留记忆凝聚成的幻影。一个身影在油锅中翻滚,皮开肉绽,发出无声的尖啸;另一个被巨大的石磨缓缓碾过,魂体化作碎片又重组,周而复始;还有被拔舌、被冰封、被铁树穿刺……地狱的种种酷刑,以这种片段的方式,冲击着我的感知。
这些,或许就是我的未来。不,甚至更糟。因为我是“罪上加罪”,不仅生前有业(否则也不会滞留奈何桥三百年),死后更行了恶端,还触犯了地府的“规矩”。
石老那句“微光”的话语,在这无边的绝望景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狂风中的一点烛火,随时可能熄灭。那一丝未泯之念?那临阵的退缩?在孽镜台那照彻一切虚妄的明镜之前,又能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甚至可能因为这份“虚伪”而罪加一等。
就在我的意志几乎要被这前路的恐怖彻底压垮时,前方引路的鬼差突然停下了脚步。
雾气在这里略微稀薄,露出道路旁边一片相对“宁静”的区域。那里没有恐怖的刑罚幻影,只有一片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土地。土地上,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株植物。
它不高,形态有些像人间的茶树,但枝叶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死灰色。然而,在这片死灰之上,却点缀着几颗果实。那果实异常鲜艳,呈现出一种诱惑的、仿佛流淌着蜜糖的橙红色,表面光滑,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香气。
仅仅是闻到那香气,我本就虚弱的魂体竟然感到了一丝短暂的、虚假的舒适感,仿佛干涸的河道被注入了清泉,连锁魂链反噬的痛楚都减轻了些许。
“惑心果。”身后的鬼差冷冷地吐出三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看一眼便走,莫要停留。”
惑心果?我听说过这东西的传说。生长在地府极阴秽之地,以魂魄的执念和痛苦为养分。它的果实能暂时麻痹魂体的痛楚,甚至制造出美好的幻境,让服用者沉溺其中。但代价是,它会悄无声息地侵蚀魂魄的本源,让服用者在虚幻的满足中逐渐迷失自我,最终化为这果树的养料,或者成为浑浑噩噩、只知追逐下一次“愉悦”的失魂鬼。
就在这时,那株惑心果树旁,一个蜷缩在地上的黑影猛地动了。那是一个衣衫褴褛、魂体淡薄到几乎透明的老鬼。他双眼空洞,嘴角流着涎水,死死盯着树上一颗最饱满的果实。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猛地扑了上去,用尽残存的力量,将那果实摘了下来,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瞬间,他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茫然的愉悦。他瘫倒在地,身体微微抽搐,脸上露出婴儿般纯净(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仿佛置身于最美好的梦境。他周身的魂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黯淡,几乎要与周围的暗红色土地融为一体。
他满足了。但也彻底完了。
我心中一阵恶寒。这惑心果,不就是地府另一种形式的“诱惑”吗?与桥头老鬼教唆的偷抢、黑七暗示的“任务”本质相同,都是让魂魄在绝望中抓住一根致命的稻草,最终更快地走向毁灭。
“走!”前面的鬼差再次厉声催促,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株妖异的果树和那个沉溺幻境的老鬼。那短暂的舒适感是假的,是陷阱。真正的痛苦,我必须承受。
我们继续前行。道路开始向上倾斜,雾气逐渐淡去,前方出现了一座巨大平台的轮廓。那平台通体由某种漆黑的石材砌成,边缘雕刻着无数狰狞的鬼怪图案,仿佛在无声地咆哮。平台中央,隐约可见一面巨大的、散发着朦胧白光的物体。
孽镜台。
越是靠近,那股审判的威压就越是强烈。我能感觉到,平台上空似乎有无数的“视线”投注下来,冰冷、客观,不带任何情感,只是在审视,在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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