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站在码头一处地势较高的仓库平台上,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哈三在驼背上再次向自己这边抚胸行礼,看着使团的队伍缓缓启动,最终化作一串黑点,逐渐消失在港口之外那片广袤无垠、黄沙滚滚的沙漠深处,久久未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王景弘不知何时悄然来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空寂的沙漠天际,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开口道:“郑公,其实……以您如今的身份和功绩,若……若慎重向陛下陈情,详述信仰之诚,或许……陛下天恩浩荡,未必不能……”
郑和缓缓摇头,目光依旧凝视着远方,仿佛他的灵魂已随那支使团而去。“景弘,你看这眼前的大海,”他抬手指向那浩瀚无垠、在晨光下波光粼粼的印度洋,“我们驾驭它,征服它,远航万里,看似自由无拘,却也时时刻刻受制于它的风浪、它的规则,离不开这船,离不开这锚。我身为大明臣子,有些界限,比这自然的海洋更难跨越。皇命、国体、身份……这些,都是比季风更不可违逆的‘规则’。”
他终于收回目光,看向一脸惋惜的王景弘,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而淡然的笑意,那笑意里有着洞察世事的释然,更有着一丝深埋心底、无法消弭的遗憾:“我此生,注定无法用脚步丈量圣地的沙土,无法亲手触摸克尔白的黑石,无法在阿拉法特平原上与万千信众一同站立祈祷。但,我的祈愿,我的忏悔,我的敬意,还有这些财物所代表的诚意,已随哈三他们去了。这,或许就是真主为我这样身不由己之人,特意安排的另一种‘朝觐’之路吧。”
王景弘沉默了片刻,看着郑和眼中那份平静的接受与深藏的寂寥,最终将所有劝慰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
在接下来等待使团归来的近一个月时间里,郑和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静。他依旧处理公务,巡查船队,但闲暇时,他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每日日落时分,他必会独自一人,沿着海岸线,走到港口外一处突出于海面、罕有人至的僻静海岬之上。
他面向西北方——麦加的方向,铺开简单的拜毯,在落日熔金、海鸟归巢的壮丽景色中,完成他每日雷打不动的礼拜。夕阳将他清瘦而挺直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嶙峋的礁石上,金色的余晖为他花白的须发和饱经风霜的面容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海风吹拂着他素色的衣袍,猎猎作响。没有繁琐的仪仗,没有庞大的随从,只有他一个人,与澎湃的海浪、壮丽的落日,以及他心中唯一信仰的神灵,进行着最直接、最虔诚的对话。那挺直的背影,在辽阔天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独,却又因那份坚定的信仰,而显得无比强大与安详。
一个月后,在众人焦灼的期盼中,哈三率领的使团终于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却又眼神熠熠地安全返回了祖法儿。他们不仅带回了麦加大谢赫亲笔书写、盖有圣寺印鉴的阿拉伯文回信和象征友谊的珍贵礼物,信中充满了对大明皇帝陛下的崇高敬意和对郑和使者慷慨义举的由衷感谢,并详细告知,圣地的清真寺已收到捐赠,正用于必要的修缮,指定的贫苦者也确实得到了有效的周济。
在郑和的座舱内,哈三难掩激动之情,详细地、绘声绘色地向郑和描述了朝觐的盛况:克尔白黑石的庄严与神秘,禁寺内万千信徒如同潮水般环绕克尔白行走的震撼场景,在阿拉法特平原上站立祈祷时那种与真主接近的崇高体验,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穆斯林汇聚一堂、只有平等与虔诚的感人画面……
郑和坐在主位上,身体微微前倾,静静地听着,目光专注,仿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他的眼神随着哈三的讲述而不断变化,时而流露出深切的向往,时而闪烁着感同身受的激动,仿佛随着哈三那充满感染力的描述,他的灵魂也已挣脱了肉体的束缚,跨越了千山万水,亲身游历了那片他梦寐以求、却终生未能踏足的圣地。
听完哈三冗长而细致的禀报,郑和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说话。最终,他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仿佛将积压在心口数十年的一块巨石终于吐出。那一直隐隐萦绕在他眉宇间的、若有若无的怅惘与遗憾的阴霾,在这一刻,似乎被来自圣地的风吹散,终于消散无踪。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与平静。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船头,扶着冰凉的船舷,最后一次,深深地、无比眷恋又无比安心地凝望了一眼那西北方向。
“起航吧。”他转过身,对一直等候在侧的王景弘和众位将领平静地下令,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夙愿得偿后的彻底安宁与圆满。
庞大的船队再次缓缓升起风帆,收起铁锚,驶离了这片寄托着无数信仰的阿拉伯海岸,向着下一个使命指明的目的地破浪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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