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暮色四合,自半月前飘雪,至如今骄阳炙烤,天气变幻莫测,犹似天心难测。
六月的空气闷热而粘稠,隐隐有雷雨将至的征兆。
婉仪跟在苏麻喇姑身后半步,步履沉静,只有腰间禁步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衬得这通往帝国权力核心之一的路途愈发寂静而漫长。
沿途太监宫女无不屏息垂首,深躬避让,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紧张,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蝉鸣此起彼伏,在黄昏的宫墙间聒噪不休,更添几分沉闷。
慈宁宫笼罩在一片肃穆的素色之中。殿宇的飞檐在渐深的暮色里显出沉沉的轮廓。殿内并未如往常般点起明亮灯火,只在几处关键位置燃着素纱宫灯,光线幽微,将殿内宏大的空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区域,更添几分庄重与神秘。
空气中浮动着清冷的檀香,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暑热,但丝丝缕缕的闷潮感依旧挥之不去。
苏麻喇姑引着婉仪穿过前殿,步履无声地行至西暖阁外。她停下脚步,并未通传,只对婉仪微微颔首,便轻轻打起帘子。
暖阁内比外间稍显阴凉,窗户半开,试图引入一丝微风。
太皇太后并未如往常般端坐于主位,而是斜倚在一张铺设着细密竹簟的紫檀木罗汉榻上,手中缓缓摇着一柄素面无华的玉柄团扇。
她看起来带着明显的倦意,眼下的阴影比往日更深,但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睛,依旧深邃锐利,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走进来的婉仪。榻边小几上放着一碗未动几口的冰镇酸梅汤,凝结的水珠沿着碗壁缓缓滑落。
“臣妾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婉仪一丝不苟地行下大礼,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地面。
“起来吧,难为你这时候过来。”太皇太后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赐座。苏茉儿,给婉仪也上一碗酸梅汤,解解暑气。”
“谢太皇太后。”婉仪起身,依言在苏麻喇姑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了半个身子,姿态恭谨,背脊挺直如修竹。苏麻喇姑很快奉上一盏沁凉的青瓷碗,碗壁冰凉,深红的汤汁里沉着几颗梅子,散发着酸甜的气息。
暖阁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墙角西洋自鸣钟的滴答声和窗外愈发急促的蝉鸣,交织着切割这沉闷的时光。
太皇太后并未急于开口,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婉仪,手中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那无形的压力,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心弦紧绷。婉仪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心脏沉稳却有力的跳动,她极力控制着呼吸的节奏,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触及微凉的裙料。
“赫舍里氏走得突然。”终于,太皇太后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的视线移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带着一种深切的悲悯:“哀家看着她从一个小姑娘,长成母仪天下的皇后...唉、可惜了。”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婉仪脸上,那悲悯之下,是洞察一切的清明:“这后宫啊,就像这六月的天,看着闷热平静,可底下藏着多少心思,多少风浪,只等一场暴雨倾盆。哀家这把老骨头,看得太多了。”
婉仪心尖猛地一缩。她屏息凝神,只低声道:“皇后娘娘贤德仁厚,骤然薨逝,实乃国之不幸,臣妾亦悲痛万分。”
“悲痛是真,”太皇太后停下摇扇的手,目光在婉仪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可这宫里的人,有几个能像你这般,把悲痛都关在自个儿屋里,连门都不出了?连叶赫那拉府上雪片似的家书,都付之一炬了?”
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婉仪瞬间如坠冰窟!幸好...幸好!
转念一想,烧信之事竟也瞒不过慈宁宫的眼睛!琴音那点慌乱,苏麻喇姑那短暂一瞥,原来早已被捕捉。
婉仪指尖掐进掌心,不觉疼痛,只一股寒意自心底窜起,与周遭闷热格格不入。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竭力维持声音平稳:“回太皇太后,臣妾只是觉得,皇后娘娘新丧,举宫同悲,臣妾心中实在纷乱,恐言行有失,故不敢妄动,亦不敢妄听妄信,辜负了娘娘素日教导。”
太皇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锐利得让婉仪几乎无所遁形。“辜负...”她咀嚼着这个词,手指轻轻敲了敲光滑的玉扇柄,“你与她,情分确实不浅。仁孝在时,常对哀家提起你,说你心思通透,行事有度,是这宫里难得的明白人。”
婉仪鼻尖一酸,仁孝皇后温和带笑的脸庞在眼前一闪而过,那句“终究是我欠她的”再次狠狠撞上心口。她连忙垂下眼帘,掩住瞬间翻涌上来的湿意。
“明白人好啊。”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惋惜,也有对未来的审度,“如今这宫里,缺的就是明白人。皇帝...”她提到玄烨,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疼,“皇帝近来清减得厉害。白日里强撑着处理国事、主持大丧,夜里哀家听闻,常独自待在乾清宫,对着赫舍里氏的旧物枯坐。他是天子,可也是个刚失了发妻的年轻人,这心里的苦楚,无处可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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