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大凤端起酒杯,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和骄傲,“敬我们的任常务!也敬原南厂,总算拨云见日了!”她的笑容明媚而温暖。
任明远也端起杯,冰凉的瓷杯壁贴着手心。他看着妻子明亮的眼睛,大半年来淤积在胸口的沉重、焦虑、愤怒,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温暖的笑容和家中的灯光悄然融化。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唇边一个深深的、带着无尽感慨的笑容。
“敬厂子,”他声音有些沙哑,却无比清晰,“也敬你,大凤。”他仰头,将那一小杯辛辣却暖人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热流从喉咙直冲而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放下酒杯,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深沉,仿佛要将积郁在肺腑里大半年的浊气彻底排空。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进嘴里。久违的、属于家常的浓油赤酱的香味在舌尖绽开,一种踏实的、熨帖的暖意,伴随着食物,一点点填补着被掏空的心房。
大凤也笑着吃菜,只是刚夹起一块鱼腹肉送到嘴边,还没吃,眉头就突然蹙了起来。她放下筷子,一手捂住嘴,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压抑的干呕声,肩膀微微耸动。
“怎么了?”任明远立刻放下筷子,关切地探身过去,“菜不对胃口?还是着凉了?”他伸手去摸大凤的额头。
大凤摆摆手,强忍着不适,脸憋得有点红,另一只手轻轻推开了任明远的手。“没……没事,”她喘了口气,声音有点虚,“就这两天,也不知怎么的,闻着点油腥味儿就犯恶心……可能是胃不舒服,老毛病了。”
任明远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不适,心头一紧。大半年来他全身心扑在厂里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上,对大凤的关心实在太少。他刚想说什么,大凤却像想起了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犹豫地看向他。
“明远……”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迟疑,脸颊却莫名地更红了,“那个……我上个月……好像没来……”
任明远正端起搪瓷缸想喝口热水,闻言动作猛地僵在半空。搪瓷缸里晃荡的热水溅出来几滴,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微微一缩,他却浑然未觉。他怔怔地看着妻子,那双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掀起剧烈波澜。惊愕、难以置信、一丝小心翼翼的狂喜……种种情绪在他眼中飞快地交替闪过,最后定格为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
“没来?”他重复着,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多久了?”
大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一角:“……快……快俩月了。”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饭桌上的饭菜热气袅袅上升,空气里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任明远慢慢放下那个还在微微晃动的搪瓷缸,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嗒”。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却又异常坚定地绕过桌子,走到大凤身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带着长期接触图纸和机器留下的薄茧,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隔着大凤身上那件柔软的棉布衣衫,轻轻覆盖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掌心下的温热和柔软如此真实。那里面,仿佛正悄然孕育着一个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生命。一股汹涌澎湃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任明远心中所有的堤坝——大半年来斗争胜利的欣慰,长久积累的疲惫,此刻都被这股更原始、更强大的暖流冲刷、席卷,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窒息的巨大喜悦和难以言喻的感动。他的眼眶瞬间发热,视线变得模糊。
窗外的寒风依旧在吹着。而屋内,小小的饭桌旁,暖黄的灯光下,任明远的手掌紧紧贴在大凤的小腹上,感受着那无声的奇迹。这个刚刚在惊涛骇浪中扳倒了巨蠹的男人,此刻微微低着头,宽阔的肩膀竟在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束缚,无声地滑落,砸在他沾着一点油渍的蓝色工装裤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如同初冬土壤里悄然绽放的第一朵新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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