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
“这口井啊。”他终于看我,“它活着的时候,是我们3258钻井队打的。我是司钻,握刹把的那个。”
他站起来,腰有点弯,但手指笔直地指向纪念碑顶部:“那天喷油,我在井架上。压力表指针‘噌’一下打到头,然后就是——轰!黑柱子冲上天,有三十米高。”
“什么感觉?”
“先是懵,然后哭。”王师傅眼睛发亮,“所有人都在哭,抱着哭,油雨把我们都浇成黑人,就牙是白的。队长喊:‘快拿盆接!’我们才反应过来,这是油啊,能烧的油!”
他带我绕到纪念碑后面,那里有块不起眼的石碑,刻着3258钻井队全体队员的名字。四十七个人,其中十三个名字加了黑框。
“这些,”王师傅的手指轻触那些黑框,“没等到退休。井喷、冻伤、还有……思乡病死的。”
他念着名字:“张建国,井架工,1958年井喷牺牲,23岁;李秀英,队里唯一的女技术员,冻坏双腿截肢,去年走了;刘大勇,我徒弟,想家想疯了,1960年跳了冰窟窿……”
每个名字后面,都有一个被石油染黑的青春。
王师傅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些小物件:
一枚生锈的钻头碎片、
一张黑白合影(年轻人站在井架前,笑得看不见眼睛)、
还有一块手表,表盘碎了,指针停在10:29。
“喷油那天的表,”他说,“震碎的。我一直没修,就让它停在那刻。”
我问他,如果重来一次,还来吗。
“来啊。”他毫不犹豫,“但不是为了石油。”
“那为了什么?”
“为了……”他看向远方,那里抽油机正在鞠躬,“为了证明,人能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弄出点什么来。哪怕最后什么都没剩下,至少证明过。”
太阳快落山了。王师傅该回家了。临走前,他做了件让我震撼的事:
他走到纪念碑正前方,立正,敬礼。
不是军礼,是石油工人的礼——右手握拳,轻击左胸三次。
然后转身,蹒跚离开。
我学着他的样子,握拳轻击左胸。
心脏在胸腔里回应着同样的节奏:
咚、咚、咚。
像一口深井在遥远的地底,
还在持续不断地,
向这个它从未见过的世界,
输送着黑色的、滚烫的、
被称为“能源”的血液。
夜访:抽油机森林的守护人
晚上,我没有回市区,而是请求留在油区。
油田调度中心的老张破例批准了,条件是:“跟着夜巡队,不许乱跑,不许靠近运转设备,最重要的是——不许打瞌睡。”
夜巡队共四人,开一辆皮卡。队长姓李,四十多岁,脸被戈壁风吹得像老树皮。
“我们管这片叫‘钢铁森林’,”车在抽油机之间缓慢穿行时,他说,“三千七百台抽油机,每台都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
他让我看仪表盘上的屏幕,显示着每台抽油机的实时状态:
· 绿色:正常运转
· 黄色:轻微异常(如负荷增大)
· 红色:故障或停机
而此时,屏幕上是一片绿色的海洋,点缀着零星黄点。
“听声音。”李队长停车,熄火。
我们下车。戈壁的夜寂静得令人心慌,但在这寂静之上,是三千七百台抽油机同时工作的交响:
“吱——嘎——”(上行)
“咚!”(换向)
“吱——嘎——”(下行)
“咚!”(再换向)
此起彼伏,但有一种内在的节奏——不是整齐划一,而是错位的和谐,像潮汐在不同时间拍打不同海岸。
“每台抽油机的冲程周期是8到12秒,”李队长说,“但每台启动时间不同,所以整体听起来像……像大地的心跳。”
他闭上眼睛:“我听了二十年,能听出哪台‘生病了’。比如那台——”他指向东北方向,“声音发涩,轴承该换了。”
我们步行巡查。李队长用手电照每台抽油机的关键部位:电机、减速箱、平衡块、井口……
“这台,”他停在一台声音确实有点怪的抽油机前,把耳朵贴在电机外壳上听了十秒,“明天报修。还能坚持24小时,但不能再久了。”
他做记录:设备编号、异常描述、建议处理方式。字迹工整,像医生写病历。
走到一处高地,我们坐下休息。李队长递给我水壶:“喝点,夜里风干。”
我们望着眼前的景象:成千上万台抽油机在夜色中工作,每台都有一盏小红灯在井架顶端闪烁。远远看去,像一片红色的星海落在戈壁上。
“美吗?”他问。
“有点……悲壮的美。”
“我们叫它‘克拉玛依的星空’,”李队长点起烟,“地上的星星,比天上的实在——至少它们真的在为我们工作。”
他讲起十年前一次大故障。寒潮来袭,零下四十度,一半抽油机被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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