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拉麦里等野马
长途巴士把我丢在“卡拉麦里野生动物保护区”的路牌下时,清晨六点的风正练习着它的音阶:从低沉的C调(掠过沙丘)爬升到尖锐的F调(穿过铁丝网)。路牌上,普氏野马的剪影在晨曦中像即将融化的印章。
保护站的蒙古族姑娘其其格骑着摩托车出现。她摘下头盔,长发散成黑色的风。
“来等野马?”
“您怎么知道?”
“这个时候来这里的只有三种人:偷猎的(眼神躲闪)、科研的(背着仪器)、和等的(像你这样,什么都不做,只是站着)。”
我坐上她的摩托后座,驶向观测点。戈壁在晨光中呈现一种介于金黄与玫瑰之间的颜色,其其格称之为“野马苏醒色”——每天只有日出后二十分钟存在。
观测点是个半地下的水泥掩体,墙上有历任观察员刻下的名字和时间:“马卫国,1998.6-2001.9,见过最大种群27匹”“刘红梅,2005-2008,记录小马驹诞生13次”……最新的是:“其其格,2020-今,还在等它们认识我。”
“认识?”
“嗯。”她调试着望远镜,“野马能记住人的气味和动作模式。如果你每天都来,在同一个位置,用同样的姿势,三个月后它们会在你面前吃草。六年了,”她停顿,“它们终于允许我出现在五百米内。”
透过望远镜,我终于看见它们:十一匹普氏野马,站在干涸的河床对岸。为首的是一匹深褐色的公马,鬃毛直立如火焰。它们在饮水——其实没有水,只是在舔湿润的沙地。
“它们记得这里曾经是泉眼。”其其格轻声说,“地下水位下降后,泉干了,但每年这时候,它们还是来。不是渴,是记忆的仪式。”
我注意到马群里有匹小马驹,腿细得像随时会折断。它试着奔跑,跌倒,又站起来。
“上个月出生的,”其其格声音里有笑意,“我们叫她‘小希望’——虽然领导说命名不科学。”
“它能活下来吗?”
“看山神的心情。”她顿了顿,“也看我们的水管修得够不够快。”
她说的水管,是从五十公里外引来的灌溉管道,在保护区内设了五个饮水点。“但野马不常去,它们更喜欢祖传的路线。所以我们得在传统路线上挖渗水井,让记忆和现实和解。”
阳光渐强,马群开始移动。它们的步伐有种奇特的韵律:不是整齐划一,而是一种延迟的共鸣——头马迈步,三秒后第二匹跟上,再过两秒第三匹……像波浪在沙海中传递。
“它们在用蹄声交谈,”其其格闭上眼睛,“低频振动通过地面传播。如果你趴下,耳朵贴地,能听见。”
我照做。大地传来沉闷的“咚……咚……咚……”,间隔精确得像心跳。
“这是头马在说:‘向前,但不要太快’。”她翻译,“后面那匹年轻的公马回应:‘我想去东边看看’,节奏会乱一点。头马就会加重蹄音:‘不,今天按老路走。’”
我忽然明白:野马的语言不是嘶鸣,是用蹄子敲击大地的摩斯密码。每一声都携带位置、意图、甚至情绪信息,通过土壤颗粒传递。
马群消失在沙丘后。其其格记录:
· 时间:07:23
· 种群数量:11(成马8,幼驹3)
· 健康状况:良好
· 特殊行为:在干泉处停留17分钟(比去年减少3分钟)
· 新观察:小马驹尝试舔食盐碱土(可能缺乏矿物质)
“你得走了,”她看表,“十点后地表温度超过50℃,你的脚会变成烤红薯。”
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
“这个给你。”其其格递给我一个小布袋,里面是几根棕色的马毛,“不是野马的,是我家蒙古马的。但山神分不清——带着它,北上的路会记得你身上的马的气味。”
我接过,系在背包上。马毛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某种天线。
其其格发动摩托车:“记住,在阿尔泰山,你要学习的第一课不是看,是听——听风在不同海拔的音调,听雪崩前积雪的呻吟,听你自己血液流动速度的变化。山用频率说话。”
摩托远去,我独自站在戈壁中。
风从南方来(带着准噶尔盆地的干燥),从北方来(带着阿尔泰山的雪意),在卡拉麦里上空碰撞,形成旋涡。
我闭上眼睛,让这两股风在我耳边辩论:
南风(语速快,音调高):“走吧,向前,时间是直线!”
北风(语速慢,音调低):“不急,盘旋,时间是螺旋。”
而我,成了它们的翻译器。
额尔齐斯河的少年时代
向北徒步第三天,我终于听见了水声——不是沙漠里幻听的那种,是真实的、连续的、带着旋律的水声。
额尔齐斯河在此处还像个羞涩的少年:河面宽仅十余米,水流清澈见底,能看到卵石上摇曳的水草。我蹲下洗手,水温刺骨——这是昨天落在阿尔泰山顶的雪,今天已流到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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