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堂西侧辟出了一间宽敞明亮的静室,便是府中小姐们听学的学堂。窗外几竿修竹,清雅幽静。室内陈设简洁,几张红木书案,几把圈椅,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和庄先生手书的“格物致知”条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
盛明兰被周氏牵着小手,第一次踏入这方天地时,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与栖霞阁西厢房的逼仄压抑截然不同。然而,这份开阔感很快就被另一种无形的压力取代。
书案后,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上首一张稍大的书案后,坐着盛府嫡长女盛华兰。她约莫十岁上下,穿着月白色绣折枝梅花的袄裙,梳着整齐的双螺髻,插着简单的珍珠簪子。她身姿端正,眉眼秀丽,气质沉静如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端庄稳重。看到明兰进来,她目光平静,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眼神里带着嫡长姐应有的疏离和审视。
紧挨着华兰的,是盛府二小姐盛墨兰。她是林噙霜所出,约莫八九岁年纪,继承了生母的美貌,眉眼精致,琼鼻樱唇,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色云锦袄裙,发间簪着精巧的珠花和点翠蝴蝶簪。她正提笔写着什么,闻声抬起眼帘,那双与林噙霜如出一辙的含情美目在明兰身上飞快地扫了一圈,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淡淡的……嘲弄?仿佛在看一件误入华堂的粗陋摆设。
下首一张书案后,则是盛府五小姐盛如兰。她是王若弗所出的嫡次女,约莫六七岁,圆脸大眼,穿着一身喜庆的大红锦缎袄裙,头上扎着两个圆鼓鼓的发髻,缀着红珊瑚珠子。她性子显然活泼得多,看到明兰,立刻放下笔,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小嘴微张,似乎随时要发表“高见”。
盛明兰瞬间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来自阶级和血脉的森严壁垒。华兰的端庄是嫡长女的威仪,墨兰的娇美是宠妾之女的底气,如兰的直率是嫡幼女的任性。而她,盛明兰,一个刚被从“冷宫”边缘拉回来的庶女,站在这间代表着盛府未来核心教养的学堂里,显得格格不入,如同混入珠玉堆里的一粒微尘。
“六妹妹来了。”庄先生温和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凝滞。庄先生是一位五十余岁的清癯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缀,面容慈和,眼神却透着读书人的睿智和洞明。他显然已得到老太太的吩咐,对明兰的到来并无讶异,只温和地招招手,“来,坐这里。”他指了下首最末一张空着的书案。
盛明兰垂下眼帘,做出怯生生的模样,任由周氏将她领到那张书案后坐好。小小的圈椅对她而言还有些宽大,她努力坐直,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所有的情绪。
学堂很快恢复了秩序。庄先生开始讲《千字文》。他声音不高,却吐字清晰,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将简单的蒙学也讲得趣味盎然。
华兰听得极为专注,腰背挺得笔直,不时提笔在纸上记下先生提到的典故,姿态端方,一丝不苟。
墨兰则显得游刃有余。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先生讲的内容她似乎早已了然于胸,更多的时间是优雅地研磨,或在纸上信手勾勒几笔花鸟,姿态闲适,偶尔抬眸看向先生,眼波流转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崇拜和颖悟,引得庄先生也对她频频颔首,目露赞许。
如兰就坐不住了。她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小脑袋东张西望,一会儿玩自己的笔,一会儿偷偷去扯旁边墨兰的袖子,被墨兰不着痕迹地拂开,还瞪了她一眼。如兰撇撇嘴,觉得无趣,目光又落到了最末的明兰身上,见她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忍不住小声咕哝了一句:“真是个闷葫芦……”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学堂里却格外清晰。华兰微微蹙眉,墨兰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庄先生也朝这边看了一眼。
盛明兰仿佛没听见,依旧低着头,小手却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她不是听不懂。恰恰相反,庄先生讲的每一个字,她都能瞬间理解,甚至能联想到更深层的历史背景和引申含义。姚依依的学识和思维逻辑,让她面对这些蒙学内容如同大学生看小学课本。但此刻,她必须“不懂”,必须“笨拙”。
藏拙,是她在这新战场生存的第一铁律。锋芒毕露,只会引来嫉恨和猜疑,尤其是来自墨兰和华兰的。华兰的端庄下未必没有嫡女的傲气,墨兰的才情背后更是藏着一把淬毒的软刀。一个“愚钝”的庶妹,远比一个“聪慧”的庶妹更让人放心,也更安全。
她努力放空眼神,让自己显得茫然无措。当庄先生提问时,她更是将头埋得更低,肩膀微微瑟缩,一副生怕被点到的惶恐模样。庄先生见她如此,也只温和地笑笑,不再为难她。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或者说,是某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在猝不及防间泄露了天机。
一次临帖习字。庄先生让众人临摹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华兰写得沉稳端正,法度严谨;墨兰笔法秀丽,形神兼备;如兰则写得歪歪扭扭,墨团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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