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堂的日子,如檐下滴答的梅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时光。林闻溪在祖父林济苍春风化雨般的指引下,已见识了诸多外感风寒暑湿侵袭肌表的急症,也初窥了内伤杂病如藤蔓般缠绵的调理之道。他的小小心灵,如同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片医海泛起的每一朵浪花。这一日,药堂内弥漫的平和气息,被一位面带深重愁容的年轻妇人悄然打破。
妇人衣着朴素,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虑,手里紧紧牵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那孩子,与寻常这个年纪该有的活猴儿般的神采截然不同,像一株缺乏阳光雨露的蔫苗。他头发稀疏枯黄,如同秋后衰草,小脸蜡黄少华,不见孩童应有的红润光泽。最令人心揪的是他那双本应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此刻却黯淡无神,像蒙上了一层薄翳,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仿佛对外界充满了不安。
妇人未语先是一声长叹,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奈与焦灼:“林老先生,求您快给瞧瞧这孩子吧!真是要把人心都愁碎了!”她声音带着哽咽,“吃饭比吃药还难,追着哄着,也咽不下几口,可这小肚子却总是鼓鼓胀胀的,摸着发硬。夜里也睡不踏实,磨牙磨得人心慌,一身一身地盗汗,枕头都是湿的,还常常惊醒哭闹,怎么也哄不好。您看他,比隔壁家同岁的娃儿矮了半个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走路都打晃,没一点精神气儿。”
祖父林济苍放下手中的药杵,目光温和得像冬日暖阳,他朝那孩子招了招手,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娃娃,莫怕,到爷爷这儿来。” 孩子犹豫了一下,在母亲轻声催促下,才怯怯地挪着小步蹭到诊案前。祖父并未立刻诊脉,而是先细细端详:目光掠过那萎黄的面色、缺乏神采的眼眸,又轻轻执起孩子的小手,查看他的指甲——甲色淡白,甲床血色不充。尤其仔细的,是祖父用温暖而稳定的拇指,极其轻柔地翻开孩子的下眼睑,暴露出的黏膜颜色,亦是明显的淡白失荣。
“好孩子,张开嘴,让爷爷看看你的小舌头。”祖父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魔力。孩子顺从地吐出舌头。只见那舌体偏于胖嫩,舌质颜色淡浅,不像有些实热孩子那般鲜红,但舌面中部却堆积着一层厚腻的苔,颜色微黄,像一块湿抹布盖在了本应红润的舌质上。
祖父这才将三指搭上孩子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腕脉。他微闭双目,凝神细察,指下感觉那脉搏跳动得细弱无力,如同微风拂过琴弦,却又带着一种虚性的急促(细数之脉)。
“平日饮食喜好如何?可常吃些零嘴杂食?”祖父转向妇人,问道。妇人苦笑摇头,眉头皱得更紧:“哪敢由着他吃零嘴!就是正经饭菜,变着花样做,他也没胃口。倒是对那些油炸的、味道重的东西有点兴趣,偶尔实在没法子,给点山楂片、果脯哄着,才能勉强吃点。大便更是愁人,没有个准信儿,有时干得像羊粪蛋,有时又稀溏不成形。”
祖父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侧后方凝神静观的林闻溪,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解读一卷无形的医案:“溪儿,近前细看。此非风寒外束之急症,乃儿科常见之‘疳积’重症。‘疳’者,干也,津液气血耗伤,形体失于濡养,故见消瘦干枯如柴;‘积’者,停滞也,食滞中焦,脾胃运化无权。此病关键在于脾胃受损,生化之源枯竭。”
他引导林闻溪回忆所学:“你可还记得,丹溪先生于《格致余论》中,所论小儿生理病理之要?” 林闻溪蹙着小眉头,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不太确定地轻声回答:“是……‘阳常有余,阴常不足’?” “善!记得真切!”祖父眼中露出欣慰的光芒,如同星子点亮,“然此八字,于小儿身上,更有深意。小儿脏腑娇嫩,形气未充,谓之‘脾常不足’,易为饮食所伤;又如旭日初升,生机蓬勃,谓之‘肝常有余’,易动风化火。此子喂养不当,先伤其不足之脾,运化失职,食积停滞,此为本虚标实。积滞郁结中焦,久则化生‘疳热’,此热非外来实火,乃由虚而生之‘郁热’。这虚火又会进一步灼伤津液,耗损阴血,导致‘阴分不足’。你看他烦躁不安、夜寐盗汗、掌心足心发热、脉象细中带数,皆是阴液亏虚,虚热内扰之明证。而其面色萎黄、发枯如草、纳呆厌食、倦怠乏力、舌淡苔腻,又是脾虚失运,气血生化无源之确据。”
祖父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将丹溪翁那看似玄奥的理论,与眼前这具体而微的疳积之证,完美地契合在一起。林闻溪听得入了神,只觉得脑海中那盏关于生命能量的“油灯”比喻,再次被点亮,且更加清晰:这孩子的“灯盏”(脾胃)本身已显贫瘠(脾虚),添注“灯油”(水谷精微)的渠道亦不畅(积滞),而郁结的“疳热”(虚火)又在不断消耗本已不多的“灯油”(阴液),使得“火苗”(生命活力)飘摇不定,难以为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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